纳兰云斋

书童瞧上了那个卖油泼面的姑娘

她挑着油泼面的担子，硬是从城东走过来看我，城东到城西，不是很远的么？

我蹲在门房边上，用筷子扒拉着面条往嘴里送，眼泪止不住地一滴滴落在碗里，和着绿油油的青菜和红彤彤的油泼辣子融在一起。

|文：漯河大胖墩

1

像我这样的书童，在洛阳城不知道有多少。

这些人里，有的是洛阳人，有的却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不论是什么人，大家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混碗饭吃。

公子是个好人，对我从不打骂。

但是这个小伙子一点都不像他的父兄一样安于做学问，反而成天的慷慨激昂。

大家都说公子夫人是洛阳城最美的女人，是天上的仙女。

公子夫人很美没错，但在我的心里，还有人比她更美。

那个比仙女更美的人，就是城东集市上卖油泼面的小晗。

小晗是我的咸阳老乡，今年十六岁，小我两岁，个头也比我矮三指，一双大眼睛笑起来就像是弯弯的月牙儿。

她对谁都很和气，不像夫人。

夫人虽然是个好人，可是总是让人亲近不起来。

她是真正的贵族，就是那种你明知道她心里看不起你，但是在待人接物上，你又丝毫挑不出毛病来的那种。

每天下午，我都要去集市上吃一碗油泼面，就算是不饿，我也照去不误。

天天见面，小晗很快就记住了我。

“额滴个神呐，你娃粗麻二楞滴，跑那么远，咥我一碗面。班府哇木得卖面的咯？”小晗每次见面都笑眯眯地跟我说家乡话。

每次我都是涨红了脸看着她笑笑，然后低头默默地吃我的面。

渐渐地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给我盛的面总比别人的多，还会额外加上一勺热油。

青菜拌在碗里绿油油的，衬着红扑扑的油泼辣子，好看得就像小晗的脸。

2

那一天公子又在发神经了。

他在抄书的时候，突然就把笔一扔，说大丈夫无他，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乎？

我一看公子这乎来乎去的模样，当时心里就是一激灵。

心说这是抽的什么风？这吃好喝好的，不比什么都强？

公子瞥了我一眼，突然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摇晃起来说，马上就要攻打匈奴了，我不要在家里抄书了，我要去打匈奴！

说完公子就放开我一溜小跑地去找老爷和大公子去了。

老爷和大公子虽然很不情愿，奈何公子这次吃了秤砣铁了心，无奈之下也就由他去了。

说实话，我很害怕，怕得要死，但是作为公子的书童，我肯定要跟着公子的。

据说那些匈奴人个个恶鬼一样凶残，每次交锋汉军的尸体都堆得像劈材垛子，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垛子里的一根劈材。

好几天没有去小晗那儿吃油泼面了，心里虽然火急火燎地想见小晗一面，可是没办法，全家人都在昏天黑地给公子准备行囊。

就连公子夫人，都已经三四天没合眼了。

那天，我正在房里收拾，门房老宋在外面喊我，说有人来给我送东西。

我出来一看，居然是小晗！

她挑着油泼面的担子，硬是从城东走过来看我，城东到城西，不是很远的么？

我蹲在门房边上，用筷子扒拉着面条往嘴里送，眼泪止不住地一滴滴落在碗里，和着绿油油的青菜和红彤彤的油泼辣子融在一起。

小晗走时，双眼通红地对我说：“别滴额管不着，你娃要好好滴……一定要活着来吃额滴面哦……”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抹笑来，尽量让自己笑得开心一些。

3

三天后，一切准备妥当，是时候该出发了。

夫人站在门口和公子作别。

之前我说过，大家都说夫人是洛阳城最好看的女人，是天上的仙女。

他们说得都对，但我的仙女只有小晗。

公子夫人书香门第，十五岁嫁了过来，全家人都赞不绝口，说她既贤良淑德又貌美如花。

可是这一次，我总觉得她身上带了一种莫名的气质，让人看了就难过。

尤其是现在，她看向公子的目光，带着一种深沉的哀伤，是那种生离死别的悲痛，就像那天在门房边，小晗看我的目光一样。

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夫人一生的幸福都因嫁给公子而来，但也会因公子的出征而去。

那我和小晗呢？

我们之间，现在这种情况，我们还会有机会吗？

本来，贵族家的男丁从军出征，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洛阳城里没了一两个公子哥儿，还不一样舞照跳歌照唱？

可是公子自己请求出征，这事儿就显得稀罕了。

这次出征北匈奴，有没有公子参战，结果都一样。这道理人人都明白。可他还是非去不可。

我想，这大概就是热血男人的情怀。

只是和公子一起去的，还有我这个小书童，我一点也不想热血，不想立功，甚至不想封侯。

我只想每天去洛阳城东的集市上，吃一碗绿油油红扑扑的油泼面。

我沉默地跟着公子开拔，但当我看到公子的眼睛时，我竟然轻松了起来。

公子眼睛里闪着灼热的光芒，那不是去送死的目光。

那目光中，充满了希望。

于是我想，我们是会回来的。

谁能想到呢？公子一到军旅中就展现了不同凡响的才能，连我这个小书童都能看得出来，公子可不是光会抄书，打仗也很有两把刷子。

跟北匈奴交战，公子斩获颇多，也因军功一路晋升到了假司马一职，手下可是足足四百余名兄弟呢。

即便是那些天，在漫天的硝烟战火里，我还是会时不时地祈祷上苍，保佑我能回到洛阳城集市上那个面摊前，再听一次那个世上最美的姑娘用家乡话对我说一句：“你娃粗麻二楞滴，跑那么远，咥我一碗面。”

然而，我并没能得到上苍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4

一年后，我随着公子凯旋归来了。

公子夫人嘴里喃喃念叨着：“果然回来了！”不住的喃喃声中，夹杂了对满天神佛的感恩戴德。

一年的时间里，夫人每天坚持到城外的庙宇里烧香，之后就站在官道上眺望，因为她一直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够平安归来。

公子说，那一次，要不是有小罗在，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小罗就是我。

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了骄傲。

我救了公子，就等于救了这个家，也等于救了日夜盼夫归的夫人。

随征出战北匈奴，就等于是救了国，也等于救了身为国民的小晗。

夫人也很感激我，她让我先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说等她明天去庙里还了愿之后，还要亲自来谢我。

我想，这次应该能去吃小晗的油泼面了。

第二天中午，朝廷来了旨意。

旨意是着班超与郭恂即刻出使西域诸国，以为联络。

和公子一起跪着接了旨意后，我马上一蹦老高，爬起来向着城东的集市跑去。

该死的耍什么帅，非要洗澡换新衣服？这要是见不上小晗一面，我还不得把自己给抽死？

旨意言简意赅，却刻不容缓，显然是西域那边的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

不对！这次我不去了！我救过公子一条命了，我要守着小晗，什么西域，什么出使，什么公子，什么国家，统统都见鬼去吧！

远远的，我的耳朵里传来集市上熟悉的叫卖声。

我正想着该怎么出其不意地给小晗一个惊喜时，身子突然一僵。

只见公子夫人正款款地和小晗说着话，小晗此刻竟然显得有些害羞，红扑扑的小脸蛋，眯起来弯弯月亮一样的眼睛，连眼角里都是笑意。

这时门房老宋头慌慌张张地也跑来集市上，径直奔着夫人走去，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

然后夫人就平静地和小晗道别，优雅地起身。

我低着头，默默地和夫人侧身而过。

突然夫人紧紧地抓着了我的手臂。

我转头，看见夫人脸上又恢复了一年前的那种神情。

“我说了，今天还完了愿，一定要亲自谢谢你的！”夫人说，眼睛里带着恳切和决绝。

于是，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这么做是对的，班超公子是英雄，也是她的夫君。夫人，甚至整个班府的人都在意公子的死活。

而我，只是一个家养的书童。

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死活，除了小晗。

“保护好公子，好好地回来……”夫人说，脸上波澜不惊，“我会帮你跟她提亲的！”

“谢谢夫人！我会的！”

5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永平十六年，冬。

整个匈奴使者的营地被大火包围，暗处不断有箭矢飞来，手持刀枪的汉朝武士正守在烈焰之外，公子一个人就干掉了三个匈奴人。

我守在公子背后，挡下一波接一波的攻击，兄弟们干掉了三十多个，其余百余名匈奴人葬身火海。

匈奴使团永远也想不到，把他们围困致死的千军万马，其实只有区区三十六人。

翌年，春。

班超至疏勒国架橐，杀篡位国君，宣布另立原来被杀掉的疏勒国君的侄儿忠王之，我站在公子身旁，意气风发地看着阶下瑟瑟发抖的疏勒国文武。

建初元年，夏。

班超俘虏反叛首领，击破尉头国，斩杀了六百余人，再次平定疏勒。

建初八年，夫人随军，随从里并不见小晗，我去问，夫人说小晗舍不得老父幼弟，已然在洛阳城嫁为人妇了……

元和三年，班超大败龟兹，自此打通西域南道。

元和四年，大破莎车，龟兹联军，自此班超之名威震西域。

永元三年，加封西域都护，龟兹、姑墨、温宿等国望风归降。

永元六年，秋。攻破焉耆、危须、尉犁三国联军，将酋首全部斩杀，传首京城。一战斩杀五千余人，俘获一万五千人。至此，西域五十余国归附汉朝。

永元七年，诏封定远侯，邑千户。

每一次，公子出征，我都紧随左右。

这些年，公子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也不找个媳妇儿？

我能说什么？

随着夫人离世，现在的洛阳城，恐怕早已物是人非了吧……

6

终于……

永元十四年八月，公子和我，两个垂垂老矣的残年之人，再次回到洛阳城。

公子征战主持西域三十一年，我跟在公子左右三十一年。

但是现在，我必须去见一个人，那个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哦，现在也许应该叫，世上最美丽的老太婆。

算啦……

走不动啦……

以前还真没有觉得，从班府走到城东的集市，是这么长的一段路呢……

病榻前。

公子喘息着笑道：“三十六人抚西域，六头火炬走匈奴，罗河，你这一辈子，跟着我班某人，总也不算虚度了。”

我生平第一次反驳公子，赌气说道：“人生适意在家山，万里封侯老未还。要是还有下辈子，孙子才跟着你呢……”

“好！说得好！”公子大笑，喘息声渐渐平息，眼睛中的光芒渐渐减弱，直到熄灭。

这家伙，总是这么豪迈，看来真是个天生的英雄呢！

我现在还剩下一点儿时间，这次可是顾不得公子喽，我接着喘息起来，胸口好闷啊……

恍惚间，我又听见了小晗的声音——

“别滴额管不着，你娃要好好滴……一定要活着来吃额滴面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