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神记:我瞧公子,颇像一位故人,只是他三百年前便死了
“不怕,仙法好的行刑者引的天雷劈下来,没那么疼,死得挺快的,就一眨眼……”
“你怎么知道不疼啊,被劈过啊?”
“没。但我劈过别人。”
|文:顾返予
1
“仙友,你什么刑?”
男子抬了抬眼皮子,看见一颗头,头发密密杂杂,遮住了一整张脸,像个“黑草丛”,凑在他面前,粗嘎的声音如洪钟,震得他本就不太好的脑子嗡嗡的。
“天雷死刑。”男子说。
“黑草丛”嘿嘿一笑:“我也是,哎,仙友,你是替谁来受死的?我是被我家将军拉来顶罪的,那畜生玩意!呸!”
黑草丛的唾沫喷到了他的脸上,可恨天帝太小气,连断头饭都不给他安排,害得他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黑草丛”喋喋不休,语速越来越快,从他的畜生将军说到他那早逝的仙妻,最后说到了他的小女儿。
“哎,我闺女很漂亮,被抓来顶罪的时候,我正给她做纸鸢……我纸鸢还没做好呢,就被抓来啦,我女儿生辰要到了……”
他说着说着蹲坐在男子身旁,捂着脸,肩膀抖动,传出了一丝哭泣声。
男子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干巴巴说:“不怕,仙法好的行刑者引的天雷劈下来,没那么疼,死得挺快的,就一眨眼……”
“黑草丛”终于撩开了脸前的头发,恶狠狠看着他,涕泪横流,吼道:“你懂个屁!老子纸鸢没做好!我纸鸢没做好!还差一点点,绑好竹骨就好了!”
他们互相瞪着。
半晌,“黑草丛”泄了气,垂头问:“你怎么知道不疼啊,被劈过啊?”
男子摇摇头:“没。但我劈过别人。”
2
漆阅公子于小暑之日受邀赴宴。
送信使者是只初启灵智的灰鹤。漆阅正铺排书画,想着晒晒去潮,只觉一大道黑影滚下云端,翅膀扑扇,将他的书页卷飞,还砸了他的缺角八仙桌。
那灰鹤摇身一变,成了个虎头虎脑的小少年,看上去极其爱笑的,行了个不知什么礼,脆生生叫道:“漆阅公子!”
漆阅将那句“畜生”咽回,和蔼笑道:“使者好。”
灰鹤拍拍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在怀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封皱巴巴的请帖,呈给漆阅:“地仙起宴,请漆阅公子赴宴。”
地仙常起宴论道,模仿天界盛宴。既是宴,虽是地仙也要热闹的,无论是哪里的河伯水君、山君土地,皆有请帖。
至于漆阅,无人知晓他的身份。他隐身凡世,开着破旧字画书籍铺子,卖些戏折话本,饥饱不定,家中养一只猫儿,浑浑度日,任凭横竖上下看去,也不像是仙人。
当年他初次赴宴,还被某位仙者蹙眉打量:“莫不是请错了?”
可第二年,第三年……一连十年,他年年受邀。有仙者私下询问起宴的蓬莱老仙,漆阅可是哪方神圣?老仙只笑不答。
好在漆阅每每赴宴,都像个鹌鹑一样蹲在角落,一言不发,闷头吃饭,打了饱嗝儿后就躲在树上睡觉,仙者们也逐渐不注意他了。
灰鹤背着面黄肌瘦的漆阅,直奔东海仙山。灰鹤年幼,觉得漆阅与众不同,颇为好奇,问了他许多话,漆阅只插科打诨,逗得灰鹤气红了脸,翅膀扑棱着。漆阅只捧腹大笑。
陡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好似被什么斩断了一样。灰鹤发觉他睁圆了双目,一向懒散闲适的神情,转为五味杂陈。
灰鹤一抬眼,能见到仙山入口处,立着一位女仙,银发白衣,手执竹简。
她立在参天古树之下,正和树上栖息的凤凰交谈。
灰鹤记性不好,一时忘了这位仙人的名字,拉住漆阅:“你跑什么?她是何人?你似是认得。”
“我不认得她。”漆阅笑容僵硬,压低声音,抬起手臂,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就要逃走。
“灰鹤使者。”他们说话间,那女仙徐步而来。
灰鹤看了看凤凰,忽然记起来,一拍脑袋喊道:“是尾露仙者啊。失礼失礼!”
尾露本为支离山中雀鸟“婴勺”一族,不过三百多年岁数,因被雀鸟之皇凤凰教养点化,前不久刚成了地仙一员,掌管支离山。
尾露朝着漆阅盈盈一拜,露出了洁白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只树枝缠绕做成的木手环,手环上有四片小叶子。
她细声细语道:“公子。”
漆阅嘴被烙铁烫了一般说:“见过尾……尾露仙者。”
灰鹤刚刚成仙,不曾见过几次尾露,不甚了解她,如今见尾露如此好脾气,便心生疑惑——怎的漆阅见了她,如见恶鬼一般?
尾露笑道:“我虽为地仙,却由凤凰教养,对天界之事了解一二。传闻天界有位奇才,不知为何犯了错,被天帝封去大半仙力,留在人间。可是公子?”
漆阅脸红:“往事不提。”
漆阅本为天仙,如今却潦倒到来赴宴都要被地仙们瞧不起。他一年赴宴一次,其实是见蓬莱老仙,交代自己今年所做功德,由老仙再往天界去,禀告天帝。
尾露的目光上上下下,几乎要将他衣服剥光了来看,最终露出一个笑容:“我瞧着公子,颇像我的一位故人。只是他早在三百年前便死了。”
漆阅微微一哆嗦。
3
“旧事再语,诸君且听——”堂上人摇开折扇,平素懒怠的脸上多了几分精神,幽黑的眼一扫台下听众,舒了一口气。
此人正是漆阅。可怜他家中贫困,猫儿胃口奇大,还净挑好肉吃,逼得他还要来这茶楼酒肆说书,才能糊口。
“却说三百年前的敬司年间,有一御史,娶了一女子为妻,诞下一女。后来御史重病,妻子不知从何处取来了灵水,救了御史。
“谁知,有一老道,告知御史,这妻子,乃是雀妖,原形是婴勺鸟。御史大骇,竟然想要杀害妻子。最终,一人一妖,同归于尽。至于他们的女儿……请听下回。”
他看见了茶客中,竟然坐着一个尾露,登时变了脸色,匆忙收拾,赏银都没来得及收,便匆匆离开了。
茶客们疑惑不解,尾露望着他落荒而逃般的背影,轻轻一笑。
三日后。
他半梦半醒时,听见鸡飞狗跳,猫儿乱叫。忍不住斥道:“狸奴,大夏天的你叫什么春?”
那唤为“狸奴”的肥猫直接坐在了他的头上,险些把他一颗大好头颅坐没了。
“漆阅上神。”
“何人?”漆阅乌青的眼圈透露着疲惫,他昨夜看话本入了迷,到了三更天着实熬不住,将自己埋在了书籍里,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已然是巳时了。
他一抬眼,却见屋内走出一人,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着他,银发白衣,颇为貌美。
漆阅登时七魂吓没了六魄,坐直了身子,瞪眼瞧着她:“尾露仙者?”
漆阅慌忙站起,往一旁挪了半步,方便逃跑,他努力镇定问道:“不知仙者大驾,所谓何事?”
“前几日听了公子说书,颇为有趣。”她又露出那看上去总是不怀好意地浅笑,“公子几日未来说书了,今日还去么?”
若非躲她,他能不去吗?谁知她竟然追到家里来了。
漆阅只想逃离这间屋子,假装忘记了,“呀”一声,急忙慌爬出书堆,掸了掸衣袖,捉起领子闻一闻,并无异味,便拿了书,边套鞋边往门外赶了。
狸奴在身后喵喵乱叫,仿佛在指责漆阅抛下它就逃了。
茶客们老早等着他来,可怜此处是小镇,并无什么娱乐之事可做,漆阅这点子胡编乱造的本事也能混口饭吃。
他仍旧摆了三日前的架势,清嗓继续讲道:“旧事再语,诸君且听——”
他一连讲了多个故事,尾露还没有要走的样子。
他看见尾露吩咐了小二几句,那小二便高声叫道:“漆公子!不如讲讲前几日的雀女故事吧!”
漆阅知道,他若不讲,尾露今日决计不会放过他。硬着头皮,漆阅讪讪一笑。
“上回说到,雀妖的女儿……后那雀女为敬司皇帝收养,待之亲厚。
“但诸位可知,婴勺雀鸟有一宝物,便是那根尾,那尾巴长在雀鸟身上之时,并无奇处。但倘若被折断取下,它便能变成一柄玉勺,有妙用。
“传闻支离山有一无名河流,自山石中流出,能直通天池,人若饮一口,可延寿一甲子,包治百病,而此水,唯有婴勺之尾化成的玉勺才能舀出。
“当年御史的病,就是他妻子断尾舀天水,才救好的。”
台下茶客窃窃私语,一人道:“皇帝必然是想要这泉水。”
又一人道:“这雀女可惨咯!”
尾露亦来捧他的场,正对他坐着,手指轻轻摩挲手腕上的木环,木环上的叶子似乎落了一片,如今只剩三片了。
她的面色上似乎罩了一层阴霾,当她的目光同漆阅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漆阅轻咳一声,他并未言明皇帝心中所想,只接着道:“诸位猜着了!而后,皇帝喝了泉水,延年益寿。”
茶客不满,说这故事的结局未免太过平淡。人们都以猜中故事沾沾自喜,却又不喜欢被猜中的故事,真是令人为难。
漆阅打了哈哈,收了赏银,卷了书,从一旁走了。
他瞥见尾露仍旧坐在那儿,她的神情似乎有些凝重,他心中仿佛被什么堵塞了一般,有些难受。
外面天空早已浓云密布,只留下几片白色的天。漆阅脚下生风,定要在这盛夏暴雨来临前回到家中。
他埋头往前走,忽然撞上一人,那人若铜墙铁壁一般,肚子又如皮球,将他弹了出去。漆阅跌坐在地上,那被撞的大汉怒道:“小子没长眼?”
漆阅连连道歉,大汉才放过他。
他似乎总是时运不济,这才耽搁了一刻,泼瓢大雨便迫不及待砸下,似要将他砸个头破血流才好。
突然,他看见了一人走到他面前,抬头一看,正是尾露。
尾露撑伞站在他面前,就是不愿多走一步,分他一点伞。她看着他狼狈坐在雨水里,讥笑:“上神落得这般田地,真是令人不忍。”
漆阅抱着那本破书,默默笑笑,想要爬起。谁知尾露抬脚直踹他的心窝,将他踹出数丈远。漆阅口中吐血,鼻梁险些撞断。
尾露这一脚似乎将他五脏六腑都踹碎了。他边吐着血边说:“仙者,在下如何招惹你了?”
“你以为你换了张脸,我便认不出你了?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尾露莞尔,微微偏头,打量着落魄的他。
还是被认出来了。漆阅心中的担忧和不安却突然消失了,竟然有石头落地的轻松感。
尾露的语气淡淡的,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以为你死在了三百年前。谁曾想你竟是天界上神,活至如今。”
漆阅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是,我没死。”
尾露将衣袖上沾染的血抹开,宛若丹朱泼墨。她轻笑:“敬司皇帝,漆阅上神。故人重逢,我可要和你慢慢地、好好地算算三百年前的帐了。”
她撑着伞,抛下他,转身徐步而去。
漆阅怀中仍旧抱着那本破书。他缓慢爬起,盯着她的背影许久,听到一声猫叫,一低头,才发现狸奴正远远看着他。这畜生约莫是饿了,来看他是否死在路上了。
若是死了,尸身也不能便宜别的野猫。
4
囚山之西,毗邻支离,荒无人烟。
那里有一座孤坟,碑书:“吾卿元湖。”立碑者名姓掩藏在野草之后。
漆阅靠在碑旁,将带来的祭品又送回了自己肚里。他一贯好酒,今日却滴酒未饮。约莫是饱饮了无根水,再喝一滴,便要落泪了。这张脸本就丑,落泪更丑。
夏日暴雨将他的腰砸得越来越弯,像驼背的老者,一敲便要断了一样。
他用树枝戳着泥泞的地面,微微叹息:“元湖,你说尾露这孩子,怎么总爱戏弄人呢?”
他将自己缩成鹌鹑,似乎想要随雨水一起被揉进土壤。
“元湖,她恨我对不对?她为何不放过我?”他喃喃,“你又为何不放过我,使我夜夜梦你,夜夜难眠。”
或者说,他不愿放过自己。
蓬莱老仙曾劝说他,敬司皇帝只不过是他入凡尘的一次劫,在漫长的寿命中,只是匆匆一瞬。为何要为了一瞬,苦了一生?
有妖嚎叫,似乎是闻着漆阅身上血腥而来。漆阅疲惫地抬了抬眼皮子,扫视众妖,周身仙力骤然大涨,化作飓风,将那些小妖撞出数丈,使它们抱头鼠窜。
即使封了大半法力,漆阅亦是强悍,若非他让着尾露,尾露决计不能伤他半分。
“元湖,元湖……”他絮絮叨叨说了片刻,在这墓碑旁沉沉睡去。
风吹倒野草,又吹倒了他。
5
漆阅被绑架了。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连人带猫都被抓了,他倒在一辆车上,狸奴坐在他脸上。他一醒来,狸奴就喵喵叫个不停,尊臀扭来扭去,可爱的脚脚依旧很臭,险些让漆阅把隔夜饭呕出来。
好在狸奴长得可爱,漆阅不和可爱的东西计较。
他挣扎着爬起来,探头一看,这是一辆驴车,赶驴的人叼着根干稻草,坐姿不羁,察觉他清醒,稍稍回头笑了笑:“哟,大爷您醒了?”
正是尾露那厮。
她拎起漆阅,放在了自己身边,真是力大无穷。随后,她把绳子往他手里一塞,自己往后一倒。
此时是冬季,寒风瑟瑟,吹得漆阅耳朵都红了。尾露却如同生活在春季一般,自在悠闲。
“你怎么不冷?”漆阅好奇。
“我有羽毛——我以为你会问我,我要带你去哪里。”尾露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回答说。
漆阅叹息:“问你你会告诉我么?”
尾露睁开眼,笑眯眯看着他:“当然会啊,我要带你去西境,卖给那边的妖怪,看着他们把你做成肉包子。”
漆阅看着她的笑容,恍然失神。
三百年一晃而过,有些东西却记在心里,只等一瞬间唤醒,让他心神动荡。
比如当年尾露的笑容。
尾露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收了笑容,手指摩挲木环,冷淡淡地说:“赶车,蠢货。”
漆阅注意到,她的木环上只剩两片叶子,心想估计叶子就是被她摸掉的。
他若无其事继续笑说:“我肉柴,不好吃……狸奴肉多。”
狸奴扑到他的脑袋上,爪子抓了几下他的头发。
尾露拎起狸奴,放在怀里抚摸,狸奴乖乖巧巧,哪有半分不敬,甚至乖巧地蹭了蹭尾露。真是主子遇到主子,谁横谁是老大。
而漆阅,反正都是被欺负的那个。
“这驴车是你的?”漆阅问。
“难不成是你的?”尾露呛他。
漆阅道:“也不是……就是没想到你会乘驴车。”
西境是特殊之地,历代的四象之一凤凰,都自南境生,而埋骨于西境,寓意生前如火,死后与烈阳同葬。
于是西境的规矩便是不腾云。这是仙界对凤凰的尊敬。
只是尾露也不寻个坐骑走兽,再不济,找个舒服的车坐坐也行。
尾露沉默半晌:“师父没给我钱。”
漆阅愣住了,随后偷偷憋笑。
“要笑就大声点,让我听听你死前遗音。”尾露沉着脸。
漆阅连忙闭嘴,尾露抬腿踢了他一脚:“赶车。”
一路过去,西境果然名不虚传,山峦众多,妖怪也多,大小妖怪都曾探头探脑打量他们,商讨着清炖还是红烧。
尾露往往会冷不丁来一句:“我看你适合油炸。”
那声音用了法术,在妖怪耳边炸开,震得他们腿软。于是他们便知道,这二位惹不得了。
“我们来西境做什么?”漆阅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
尾露睁眼看他,随后坐起来,在他身侧,淡声问道:“你可曾听闻葆江之事?”
漆阅颔首。
上神葆江,游历至西境钟山时,却无意中招惹了山神之子钟鼓,被杀害了。
此事,天帝听闻后震怒,钟鼓被就地斩杀。
后来,葆江的尸骨被埋在鳐崖上,而钟鼓的尸体则被扔到了鳐崖底,受猛兽撕咬,以示天界威严。
“我们去找钟鼓。”尾露说,“我怀疑他还没死。”
“寻他做什么?”漆阅问。
“问一段往事。”
漆阅眯着眼睛看着那轮落日,刚要开口问话,谁知尾露劳累极了一般,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说道:“鳐崖,也是元湖魂葬之地……”
霎时,斜照收起,漆阅的魂魄却如同被烈火灼烧出了一个洞。
6
三百年前,敬司皇帝登基。
有人曾刻意抹去史书上对那位皇帝的详细记载。敬司皇帝,只存在于野史话本中。
敬司三年七月十五。
尾露早早入睡,却在深夜陡然听闻凄厉鸟啼。尾露惊醒,屋中却无一人。
她惊惶不安,抱着软枕,赤足下床,跑出房门,口中唤着婢女。偌大一个御史府无人回应她,灯火皆灭,漆黑如墨,死寂如潭。
她陡然踢到了什么,俯身胡乱一摸,只感觉手上沾了什么东西,黏糊糊的。
霎时,红光亮起,尾露看清了自己手中摸的是什么。那是一名婢女的尸身,头颅似乎被什么野兽咬掉,鲜血横流。
尾露尖叫一声,宛若雷霆轰顶,浑身颤栗,而她回头再看,只见一只庞大雀鸟睁着血红双目,盯着她。
“救……”尾露喉中似乎被什么堵住,惊恐而无措地望着雀鸟。
雀鸟仰头厉叫,利爪刺下,扎入了尾露的腹部,将她刺穿。雀鸟的喙啄下,竟是在啃食尾露的血肉。
尾露在瞬间剧痛之后,竟然失去了感觉。
雀鸟又一爪刺下,然而白光飞过,一柄利剑砍断了雀鸟一爪。雀鸟惨叫,甩开了尾露。尾露撞到门边,闷哼一声,气息只进不出了。
她隐约看见,一身白袍的年轻少年手执利剑而来。
可雀鸟仍旧不死,只哀戚地倒在地上,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这个畜生妖孽——”
尾露听见一道如若发狂的吼声,而说出此话的人,双目被挖,浑身是血。但尾露仍旧能认出他,那是她的父亲。
那雀鸟陡然挣扎,猛地扑过去,喙刺入了男人的心脏,剜出了他的心,随后,气绝而亡。
堵在尾露喉头的东西终于被吐了出来,是一滩血。
敬司三年七月十五。
御史杀妻,雀妻与御史同归于尽。
留下女儿尾露。
7
“果为妖孽,如此竟不死。”
尾露醒时,玄衣男子垂目看她,冷冷一笑。他那般俊美,却又如此骇人,眼若淬冰。
尾露曾在天子巡视时偷偷抬眼瞧过他,此人便是大熙国君,敬司皇帝。
“你……”她若惊弓之鸟,慌忙躲开他的手背,泪珠断了线般滚落。
“皇帝哥哥,你吓着她了。”白袍少年轻步走进,眉清目秀,笑容极灿烂。
国师元湖,竟是这般年轻。正是他将她从发疯的母亲手里救了下来。
敬司冷眼瞥了她一眼,尽量放柔神情,于是皮笑肉不笑,更可怕了。
尾露年纪小,刚刚遭受如此灾难,如今落到这个“凶狠如豺狼”的皇帝手里,不免心中害怕,哇啦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元湖连忙跑去安慰她。
敬司觉得头疼,将手中药碗猛地一掷,厉声喝道:“闭嘴!”
尾露陡然停住,抽抽噎噎,盯着他望。
那眼神着实太过委屈了,敬司也不免觉得自己太凶,吓着这孩子了。
尾露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还吧嗒吧嗒掉,连一旁的嬷嬷都心碎了。元湖也捂住自己的嘴,瞪大眼睛瞧着敬司。
敬司看着两个小朋友,终究是无可奈何,抬手轻柔地揉了揉尾露柔软的发丝:“不用怕了,我在。”
他想起儿时母亲哄自己的样子,学着笨拙地将尾露拥入怀中,轻轻拍她的背。尾露的脸贴在他柔软的衣服上,天子庇佑的安心感安抚了这个惶惶不安的孩子。
尾露的小手紧紧搂着敬司,死后逢生之后,敬司在那一刻突然获得了她的信任,毫无保留的信任。
敬司三年,皇帝收养御史遗孤尾露,以公主待之。至于御史夫妇死亡真相,鲜有人知,只以为是大火丧命。
是年,帝弱冠,尾露十四。
8
敬司六年,七月流火。
夜晚暑热未散,敬司皇帝憩于湖心亭,燎沉香,弯月初升。
一声鸟啼,羽翅扑扇,一只雀儿掠过湖面,飞来他身边,化身一位妙龄少女,银发白衣,容貌绝色。正是尾露。
她如今出落得越发美貌,一颦一笑,可称动人。
随后赶来的是元湖,他撩起衣袍坐下,端起桌上茶盏,一口饮下清茶,直呼:“累死我啦,尾露跑得好快!”
元湖教尾露法术,算是成了半个师父。
“陛下陛下,今日是乞巧,我同元湖方才去街上看了,好生热闹呢!听说今晚还有焰火呐!”尾露抱着他的手臂,半蹲在他的身侧,抬着头看着他,双眼水汪汪的。
又撒娇。
敬司别过脸去。他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发生的种种。
她爬树休憩,见他路过,便大叫一声:“陛下——”随后翻身一落。
吓得敬司七魄走了六个,把她抱在怀里,他脸色差极了,内心后怕她万一摔着可就麻烦了,谁知她咯咯笑着,乱抓他的衣领。
敬司咬牙,这小崽子怎会摔着?这丫头是鸟!她纯粹是逗他玩儿罢了。
敬司脸色极差,一撒手,想把她扔在地上。
谁知,她身手敏捷,两只手攀住他的脖颈,两腿死死盘在他身上。敬司想把她甩下来,谁知她着急地抬眼看着他:“鸟被摔会死的!”
敬司看着这挂饰,本想呵斥两句,谁知对上那漂亮的眼睛,便可耻地心软了。他面无表情地任由她挂着片刻,叹息一声,将她抱着,一直抱回了院子里。
撒娇这种手段,他并不喜欢。元湖若是撒娇,只会得到一个冷眼和抄书十遍。
尾露撒娇,可恨他就喜欢得紧,摘星星捧月亮地哄她。
但敬司在听了朝中大臣关于孩子不能宠溺的言论后,痛定思痛,决定无视她的撒娇,做个威严的皇帝。
于是,这次尾露撒娇,敬司别过了脸,淡声说道:“朕忙,不去。”
尾露看似是个胡闹的孩子,却分得清什么时候他是真的忙,什么时候只是推辞。
她走到他另一边,歪头看着他的脸,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盯着他。
元湖也慢慢挪过来,和尾露一起,蹲在那儿,撑着下颌,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敬司。
敬司看了他们片刻,极其缓慢地扭正头,认命般:“我去。”
“好!”尾露欢喜。
“啊~”元湖哀嚎。
尾露追着元湖:“你输了!他去他去,快把小玉瓶给我!”
敬司这才明白他们是拿他做赌,揪住元湖的衣领,恶狠狠道:“抄书十遍!”
尾露放声大笑,乐不可支。
“你!”敬司又看她,面色铁青,“二十遍!”
敬司六年,乞巧佳节,国师和小公主被罚抄书。
皇帝觉得不够发泄怒火,便摆了一桌美食,当着他们的面慢悠悠享用,一边不忘督促:“快抄!”
是年,帝二十有三,尾露十七。
9
敬司七年,皇帝病重,太医院首下定言:药石无医。
随后,国师元湖与尾露突然消失,半月之后,带回来一碗灵水,令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敬司活了过来,没过多久,敬司便痊愈了。
这灵水救人的场景,与敬司皇帝儿时,小元湖送来灵水救了他,极其相似。
敬司皇帝生来体弱,六岁时重病一场,当时陪伴他长大的宫人之子元湖,竟然找来了一碗灵水,救了他一命。
元湖也是婴勺雀妖,当年断尾舀了天池水救了敬司。
而这次,是尾露求他带着她,去了支离山。她断尾舀来了灵水。
可这次,敬司皇帝病好之后,元湖被捉了。
他们在他的琵琶骨上穿了链,关进了一个狭小的笼子。
他本想反抗的,可是那些人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元湖愣愣地望着这些人,目光有些茫然,任由他们摆弄,疼得眼泪直落,却也没喊出声。
尾露赶来时,元湖已经被带走了。她扯过宫人的领子,问他们元湖去了哪里。宫人惶恐,纷纷求饶。
敬司扣住了她的手腕,在她焦急惊慌的求救中,敬司沉默不语。
“他们说是你……”
“是朕。”
尾露如同元湖那般,傻傻地,呆呆地望着他:“为什么……”
看,即使面对死亡的威胁,她和元湖还是信任他。
“他是雀妖。”敬司淡声说,“天下皆知了,所有人都要求朕把他关起来。”
“元湖是妖又怎么样呢?我、我也是妖。”尾露磕磕绊绊说,她的眼里少有地露出了畏怯。
她觉得他突然变了一个人。他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冷酷无情。
“对,你也是妖,所以你要听话,跟嬷嬷回宫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出来。”他摸了摸她的头。
尾露却反抗了。她退后一步,眼里有疑惑,有害怕,有愤怒。
“朕是皇帝,朝臣跪了一天一夜,百姓聚集皇宫外请愿……朕没有办法。”敬司尽量放柔声音跟她解释。
“可是他被穿了琵琶骨,关进了笼子。”尾露眼中对他常怀有的信任摇摇欲坠,“这也是逼不得已吗?”
“那是防止他伤人。”敬司说。
“元湖不会伤人。”尾露道。
“你不能保证,百姓需要安心。”敬司平静回答。
“是。”尾露恍然大悟一般,点头,“我不能保证,这世上好多事我都不能保证……比如你曾说过永远不会丢掉我和元湖。”
“我没有。尾露,过一阵子我就送他走,我绝对不会让人伤害他。”他靠近尾露。
“我不会离开元湖。”她退后,转身就走,她要去陪元湖。
霎时,一道雷电闪过,劈中了尾露,随后一鞭抽下,打得她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妖孽!”一名老道疾步上前,刚要一剑将她斩杀。
“滚开——”敬司怒喝。
老道及时收手,敬司走来抱起尾露,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悲恨交加,双目发红,怒视老道,一脚踹了老道心窝:“放肆!”
老道就地滚了一圈,跪下道:“陛下明鉴啊,此女也是一只雀妖,和那个元湖是同类,都是婴勺鸟!如今她年纪小,道行浅,是除掉她的大好时机!陛下莫要被妖孽蒙住圣明!”
尾露痛苦地拧着眉,揪住敬司的衣襟:“疼。”
敬司抱着她,低声安慰:“不疼,不怕,我在,我在这里……太医!唤太医!”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老道,喝道:“愣着干什么?救她!”
老道愤愤不平,奈何对方是天子,乃是天命之子,岂是他这般半吊子道士惹得起的?他敷衍给她输了些灵力,随即愣神。
老道连连退后,惊愕道:“她竟然……是个死物!”
10
敬司七年仲夏。元湖被关一月有余。
事情的发展出乎敬司的预料了。
他本是被逼无奈,将元湖关了起来,准备等风头过一阵子,就将他送回支离山,让他安全些。
可谁知谣言越发骇人——说什么国师爱吃人心,是个赤面獠牙的恶魔。要将他处死的声音越来越多。
尾露那日被老道打伤之后,老道说,她是个“死物”。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温暖。这种情况,与元湖一模一样。只是元湖曾告诉敬司,他这样不过是因为他是妖,在人间久留,要掩盖气息而已。
旁人看他是死物,其实他不是。
如今,尾露也变成了这样,敬司隐隐感到不安。
她同元湖,一定瞒着他什么。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每日沉睡的时间越发久,敬司恨不得时时将她带在身边,生怕她哪一天睡过去,便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有一次深夜,她梦魇后惊醒,赤着脚下床,跑到他身侧。彼时,他正在批阅奏折。
她坐在他身侧,紧紧抱住了他,微微发抖。敬司放下笔,顺着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背。
“怎么了?”
蝉鸣歇下,黑夜沉寂,他将奏折搬到她的寝宫批阅,为的就是时时刻刻守着她。
“我做噩梦了。”尾露闷声说。
“我守着你,你不用怕。”其实,敬司已经很疲倦了。
他是天子,朝政繁忙,这几日西境又有叛军要起,再加之因为元湖的事情,朝臣和百姓都在逼他。他一连几日没睡好了,阖眼便是尾露和元湖看他的眼神。
那老道,敬司已经将他关了起来,为的就是不让他出去传播尾露的身份。
他没有保护好元湖,不能再失去尾露。
“让我去看看元湖好不好?我梦见他过得很不好。”她哀求,“就一眼。”
敬司沉默片刻,轻声应道:“好,我让侍卫送你去,记得,不准暴露身份。”
盯着他的人太多了,若他去了,不知要惹多少麻烦。尾露同元湖关系好,去看看也无妨。
尾露乖巧点头,然后,很用力地拥抱了他。
就像道别。
敬司看着尾露的背影时,心里突然涌出了浓重的不安。
他并不知道,她是要去带元湖离开的。
她不想让敬司为难,更不想让元湖再受苦,她要带着元湖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可她没有料到,在她去的前一刻,元湖死了。
11
听过比干挖心的故事么?
纣王将比干的心挖了,可他仍旧活着。
然而,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卖空心菜的妇人。那妇人告诉他,人若无心,怎可活呢?
比干突然知道了,是啊,他已经无心了。于是,他死了。
失去尾巴的婴勺雀鸟,便是失去心脏的比干。尾断了,婴勺鸟便失去了呼吸,心跳与温暖。如同死物。
可他们仍旧如常人一样,会笑会哭。因为他们心中还有希望和所爱,所以,他们认为,自己的心还未死。
所以,如果将一只已经断尾的婴勺鸟的希望和爱全打破。他就会像比干那样,陡然发现,自己是真的该死了。
——尾露的母亲是这样死的。元湖也是这样被杀的。
敬司七年仲夏。
牢房阴暗,闷热,潮湿,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老鼠与虫蚁的乐园。
元湖、元湖……她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年。
他跪在那里,低着头,毫无气息。他的心口破了一个洞,滴着血。
“元湖……”尾露定在了那里,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你来了?”男子从黑暗中缓步走出。
侍卫刚要上前,男子轻轻挥手,便将几名侍卫挥了出去,打晕了。
尾露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强大的灵力,压迫着她的身体。
“你是谁,元湖怎么了?”尾露的恐惧蔓延到了头顶,让她微微发颤。
“他死了。”男子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这小国师真是好骗。你知道么,我变成了敬司皇帝,告诉他,去死吧,你已经牵累我很久了。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尾露跪在元湖面前,握着他的手:“元湖……”
男子继续说:“你的元湖小国师看着我说呀,‘敬司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他的目光好委屈,好伤心,看得我险些心软了。我对他说,‘是啊,我不要你了,我现在讨厌死你了,因为你,所有人都在逼我。’”
“不会死的。”她的眼泪滚了下来,她感觉有什么东西碎了,好疼呀,好疼……
男子笑了笑:“哦对了,尾露姑娘,我有跟他提起你,我说‘尾露因为你,被老道发现了,她如果被发现了,也会像你一样被关起来,她那么柔弱,会多么疼啊,能不能撑过去?’”
“元湖,元湖……”她抱着少年的尸体,哭了出来,她不要命一般为他输送灵力。
这是她的国师哥哥。他救下了她的命,陪她一起闯祸,和她一起抄书,他教她法术,教她飞上天空……
他不会死的。他怎么会死呢?
她无助地哭着。
“对,他死前也是这么哭的。”男子轻轻抚摸她的头,“他的哭声,好委屈,好绝望。他的心一点一点死去,最后……砰,炸碎了。”
男子看着尾露崩溃的模样,看着她越来越多的戾气,微微弯唇。
随着尾露凄厉的声音,戾气从她身体里迸发出,雀鸟凶相陡然出现在她身后。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她的双目已经血红,心口处一点点破裂。她如同一发而不回的利箭一般,以最野蛮的方式冲向男子。
男子微微抬手,掐住了尾露的喉咙。
12
她挣扎,吼叫,却只是困兽。
“绝望吧?我就在你面前,你杀不了我。”男子看着她心口碎裂的地方,眼中露出满意。
突然,一道火焰缠上他的手腕,灼伤了他。他一松手,蹙眉看着那道火焰。
随后,一身红衣的青年从他手中夺下了尾露。
“白虎!”青年眉眼温柔,如今却露出愤怒。他抱着尾露,为她输送灵力,让她平静下来。
白虎揉了揉手腕被灼伤的地方,看着青年,神色微冷:“凤凰,把她放下。”
凤凰将尾露抱在怀里,往外走。
“站住。”白虎冷声道。
白虎伸手去夺尾露,凤凰单手抱着尾露,不过片刻,同他过了几个回合。
白虎气郁心结,尽量平静劝他:“凤凰。我同漆阅并没有什么仇怨,为什么要杀他亲近之人?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凤凰毫无意外,“是天帝要他渡劫失败,损耗元神,趁他死亡灵魂虚弱时,将他处死,再对外宣称他是渡劫失败而死。漆阅投生成敬司皇帝,本应龙气护体,却多次重病,便是天帝动的手脚。我说得可对?如今天帝要你杀他亲近之人,下一步是不是要引诱他做个无情昏君了?”
白虎愕然。
凤凰淡笑,指了指元湖:“你不好奇么?元湖同敬司何亲何故,愿意为了救敬司,断尾取天池水?当真是为了荣华富贵么?”
凤凰轻轻招手,白虎便看见,元湖的身体里飞出一缕魂,最后缠上了凤凰的手腕,成了一只木手环。
“你之前问过我,我最爱的木环去了哪里。”凤凰抬了抬手腕,“当年漆阅下凡时,我将木环投生成婴勺雀鸟,名叫元湖。他的使命便是保护漆阅一世平安。”
从一开始,他就决定趟这场浑水了。
凤凰甩开白虎的手腕:“我知道你忠诚于天帝,可我也忠诚于我的使命——凤凰生,救苍生。”
“你救得了谁!”白虎陡然吼道。他大步走到凤凰面前,握着他的肩,眼中湿润,“你以为你瞒得过天帝?你以为我真的没发现元湖是你派去的?你以为你救得了谁!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凤凰静静看着他。
白虎深呼吸:“凤凰,你听我说,现在收手,马上回你的南境去,我会处理一切,天帝那边我会保下你,你还是众生敬仰的凤凰,好吗?”
这几乎是祈求他了。
凤凰轻轻摇头:“众生拜我,我心难安。”
凤凰轻轻扔下这句话,抱着尾露离开了。
他走出了牢狱,却见外面静立天兵天将。
“天神凤凰,天帝有请。”天将怒目圆睁,威严骇人。
凤凰将手环摘下,给尾露戴上,轻轻摸摸她的脑袋,随后,红光乍起,尾露消失在了他身边。
凤凰回头看了一眼白虎。随后跟着天兵天将前往天界。
敬司七年,国师死于狱中,尾露失踪。
敬司皇帝大恸。
13
三百年后的西境,一座小客栈内。
漆阅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再和尾露住在同一间屋里。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尾露和漆阅都很穷困,只能租得起这一间房,时间是三个月。
这个小镇靠近钟山和鳐崖,适合他们行事。
房间里面有一张大床,尾露占了一半,狸奴占了一半的一半,剩下的位置用来摆放行李。店主同情地看了看漆阅,觉得这位公子人长得丑还没钱就罢了,还得伺候两个主子。
漆阅抱着店主施舍的被褥,在地上打了地铺。
冬日寒冷,西境的夜晚格外寒冷。冷气从地面涌出,把漆阅冻了个半死不活。
没办法,他现在在受罚,虽然战斗时能短暂使用仙术,保证不死,但平时都得和凡人一样,挨饿受冻他都饱尝了。
狸奴睡得规规矩矩,也没敢像以前爬漆阅脑袋一样去对待尾露,只是静静窝在尾露的脚边,还起了为她暖脚的作用。
若是狸奴知道自己堂堂狸猫在为一只鸟捂脚,恐怕要羞愤死——倒也未必,漆阅又想,毕竟狸奴是个没脸皮的猫。
半梦半醒到了半夜,风吹得窗户和木门咯吱咯吱响,漆阅便起身,去关窗关门。谁知,这似乎吵醒了睡觉的尾露。
她的睡眠,他若没记错,是很深的。如今却如此浅了,上半夜他就一直听到她翻身的声音,想来并没有睡好。
“吵醒你了?抱歉。”漆阅走到床边,低声说。
尾露坐起来,静静的,片刻后,她说:“不怪你。”
“什么?”漆阅一愣神,随后握紧了手。
她又是沉默,随后说道:“是梦魇惊醒的,不怪你。”
他缓缓放开了手,轻轻笑道:“不怕,睡吧。”
尾露却突然拉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是冰冷的,没有一点温暖,在黑夜中,仔细听,也听不见她的呼吸。
她像是一座冰雕像,毫无生气。
“睡床上。”
“啊?”
“怕你冻死。”尾露说完,就重新睡下,把自己蜷缩起来。
漆阅把自己的被子也拿来,随后睡在她身侧,规规矩矩,他个头高,这床瞬间小了不少,狸奴被挤到了角落里。他正准备闭眼睡觉,谁知尾露将身上的被子一掀,盖到他的被子上,随后拽了拽两床被子。
漆阅迫不得已随着被拉扯的被子翻了身,面对着尾露。
“冷吗?”漆阅温声轻柔问。
尾露不作声,却往他身边靠了靠,将自己塞进他的怀里,漆阅抱住了她。
漆阅的身上是温暖的,心跳有力。而尾露如同冰块,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要不你还是别抱着我了,感觉怪冷的。”漆阅轻轻笑说,手上却将她抱得更紧了。
尾露靠在他怀里,轻声说:“变回来。”
“嗯?”
“你现在的样子太丑了。”她手上的木环触碰到了他的心口,微微硌得疼。
漆阅语塞,随后施法。他的身体和相貌都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瘦弱如竹竿,而是健壮而恰到好处,那张平淡到丑陋的脸也恢复成原本模样。
尾露轻轻抚摸他的五官,松了口气:“还是这张脸好。你若是早变回来,凭着这张脸,我也不舍得让你受苦。”
他是三界出名的俊美无双,天神之姿无人不慕。
漆阅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怕你看到了,更恨我。”
14
店家看到房间里出来一名俊朗高大的男子时,下颌险些没合上。他分明记得昨夜这房间里只有一位姑娘,一只猫,还有一名平平无奇的瘦弱男子。
漆阅的衣着都不再那么破旧了,一身黑衣,干净利落。他像是一株兰花,进了这镇子,不多时,便吸引了好些姑娘来看。
不过没多久,姑娘们便发现这株兰花一直在鞍前马后,端茶递水,若说宠着那美人也还情有可原,可那只肥猫竟然也能骑到他头上。
他的脾气真真是极好的了!
尾露咬着饼,睡眼朦胧,吃得极为缓慢。狸奴啃着小鱼干,肉爪子都在用力。漆阅招呼小二,询问鳐崖的事情。
“哟,二位客官,那地方可去不得。”小二讲骇人故事的时候似乎总是喜欢挤眉弄眼,表情极其夸张,“那地儿啊,邪得很呐!大小妖怪多得是,整日打架,血流成河啊。若是有不长眼的人去那边,绝对是有来无回,被妖怪吃个干净!”
“既然有来无回,你又是怎么知道那边情况的?”漆阅最喜欢拆台。
小二一拍手:“瞧您这话说的……人是回不来,仙人却能回得来啊!咱这附近不是有座钟山么?钟山山君曾经托梦给咱们镇上的一位老爷,让我们万万不能去鳐崖!”
尾露终于把饼子嚼完了,猛喝一大口水,咽下去后,往门外走去了。漆阅连忙抱起狸奴,跟上她。
“先去钟山?”
尾露点头:“三百年前,我被凤凰送离京城,流浪西境,去过鳐崖。的确如那小二所说,那里的妖怪极其凶残,互相争斗。”
可是,当时的尾露尚未被凤凰收养,故而不清楚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而如今,凤凰告诉她,葆江之死,本就是场阴谋。
她此次前来,便是奉了师命,查清当年之事,至于为何带着漆阅……因为这件事与他息息相关。
漆阅犹豫片刻,道:“白虎……也在那里。”
尾露霎时目光一凛,周身戾气四涨,她微微保持平静道:“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漆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他这鼻子,倒是比狗灵。
尾露轻笑:“我们来西境,倒还没拜访过此地的主人。既然白虎也在那儿,那我们更要去了。”
四象各为一境之主,凤凰为南境,白虎主西境。
她拨开漆阅,上了马——这马是找店家租借的。
尾露只有三百年修为,虽然拥有强悍灵力,却终究不是四象之一的白虎上神的对手。
漆阅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目无天下的天之骄子,学会了韬光养晦和隐藏锋芒。理智告诉他如今不适宜和白虎正面对上。
“尾露……”漆阅追上前去,看着马上的尾露。
“再不上马你跑着去吧。”尾露冷冷说,随后策马而去,手腕上的木环被晨曦罩了一层光。
15
尾露再次见到了白虎。钟山山君跟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小心伺候着。
白虎看着他们二人,微微一笑:“二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他同漆阅见了礼,看了一眼尾露:“三百年不见,倒是真长大了。灵力涨了不少,比当年你流浪西境时,进步很大。”
他以长辈的姿态看着尾露。
尾露微笑:“家师让我向您问好。”
白虎微微一愣。他知道尾露在诓他。凤凰早已和他断绝了联系。
可他还是轻声回道:“是么,那多谢了。”
“我等前来,找钟山山君有事相谈,敢问山君如今空闲么?”尾露问山君。
“小仙……”山君看了一眼白虎。
白虎微微一笑:“正巧天帝找我有事要谈,今日和山君没下完的棋先放着,日后再说。”
“恭送上神。”山君等白虎彻底走后,才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尾露和漆阅,笑问,“敢问二位贵客从何而来,找小仙有何贵干?”
他看二人与白虎相识,心中想他们必然不是小人物。
尾露笑道:“近三百年不见,山君不认识我了么?”
钟山山君盯着她,打量片刻,大惊失色:“你,你你是!”
尾露抱拳:“小仙尾露,特来拜访。”
钟山山君陡然想起了三百年前,那个一身破旧黑色斗篷的婴勺雀妖。
没人知道这小妖从何而来,她在某个仲夏夜突然来到西境,降落在鳐崖。
鳐崖凶险,她一来,大小妖怪便要扑过去将她撕碎。
可是,她活了下来。
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雀妖,居然拥有强悍的灵力,反而将那些妖怪撕了个粉碎。
无人敢惹。
她却终日坐在鳐崖顶,望着东方,不知在想什么。
她出现在鳐崖之后,来鳐崖厮杀的妖怪越来越少了。
后来,鳐崖的霸主之一鵕鸟,来找钟山山君,要将这小妖赶出去。
可是,山君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败在这个仅仅十几岁的小妖手里。
当年,她就是这般,手腕上戴着木手环,只不过当时手环上有密密的数十片叶子。她抱拳行礼,目光冷冷,“见过山君。”
如今,三百年过去了,她居然又找回来了?!还登仙了?
尾露拍拍山君的肩,示意他别害怕:“不是找您麻烦的,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三百年前,那鵕鸟找您帮忙打我,那时我以为您是和他同流合污的,后来仔细想想,您图什么呢……”
“当年的事是小仙得罪您……”
“鵕鸟就是你儿子钟鼓吧?”尾露说。
山君愕然,随后慌忙否认:“不是不是,小仙的儿子钟鼓已经死了啊……”
“可是吸取妖怪的元神,可以‘复活’。”尾露盯着他,“那只鵕鸟,就是钟鼓死后的元神变的。对吧?”
16
山君老父亲舍不得自己儿子魂飞魄散,便布了阵法,引诱妖怪入阵,成了钟鼓的食物。
钟鼓变成了鵕鸟,开始引诱更多妖怪来此,用戾气让他们厮杀,吸收怨魂。
所以当初尾露到了鳐崖后,妖怪们都畏惧她,不敢来鳐崖。鵕鸟当然不乐意了,就求助自己老爹。
山君见她识破他的秘密,陡然露出了凶相:“你想干什么?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可怜的老父亲。尾露心想。
她笑了笑:“我不想管你儿子死活。我只想知道,你儿子的冤情。”
“什么冤情,他是死有……”年老的山君咬牙,却始终不忍心说出那四个字。
“死有余辜?你不要急着拒绝,你可以先问问你儿子,想不想报仇,我可以帮他。”尾露始终从容。
“我想!”陡然,一只鹞鹰一般的大鸟飞来,这便是鵕鸟了。
巨鸟盯着尾露,眼中是浓浓恨意:“我要报仇!”
“鼓儿……”山君哀求已经变成怪物的儿子。
“父亲!八百年了!我受够了,我日日夜夜仰望鳐崖顶端,葆江的坟墓,我同世界上最恶毒的一切待在一起,我受够了!”鵕鸟双目血红。
他看着尾露和漆阅:“你们说能帮我报仇,我如何相信你们?”
尾露将漆阅往前一推,一抬下颌:“你闻闻。”
漆阅一脸呆滞,满头雾水。
鵕鸟凑近闻了闻漆阅,眼睛一亮,狂喜:“是这个味道!”
他要是有手,就得抱着漆阅转几圈再亲几口了。
尾露及时把漆阅拎回来:“现在可以带我去见那东西了么?”
漆阅微微掸了一下衣袖上刚蹭到鵕鸟的毛。
尾露看了他一眼,目光一滞,露出一丝怀疑。
她太熟悉他了,就在这一瞬之间,漆阅气质变了,好像换了一个人。
鵕鸟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在思考。
突然,从空中传来一阵雷霆般的怒吼:“尾露——”
尾露一挑眉:“回来挺快。”
山君瑟瑟发抖,鵕鸟凶狠望着尽力赶回来的白虎。
尾露身后现出了凶相,雀鸟展翅,啼鸣破天。
漆阅却一步上前,挡在了她面前。回头看她,温声:“你先走。”
她敌不过白虎的。在场的只有漆阅有能力和这四象之一、西境主人一敌。
尾露刚要呛他,却看见了他额头一闪而灭的火红印记。她的神色一凛。
“师父?”她低声唤道。
“漆阅”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刚刚白虎回来的一瞬之间,漆阅和凤凰居然互换了元神?!
这可是天界禁术。
不容多想,她转头看着鵕鸟:“还犹豫么?”
话音未落,老山君却先扑了过去,拖住了白虎,他冲着鵕鸟大喊:“鼓儿,快走——”
他的声音,苍老沙哑,用尽了全部力气。
尾露跳上鵕鸟的背,鵕鸟一飞而去。声若鸿鹄。
他们的身后,白虎扼住山君的脖子,轻轻扭断,扔到了一旁,砸坏了棋台。
那棋局,终于毁了。
山君看着鵕鸟远去的背影,眼前开始模糊。他笑了笑。
他看见八百年前,俊朗的儿子笑着对他说:“父亲,此次去鳐崖采药需要三日,父亲在家可不要贪杯喝酒。”
鼓儿,去吧。
他阖上了双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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