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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虎生和小哑女,第一次邂逅在鸡窝

姑娘以为他来偷鸡,那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她在求他放过她家的鸡,她愿意拿粽子交换。

|文:刘十九


1

虎生在下坠的过程中心内直呼:倒霉透了!


大当家的许四海,派他和栓子去蓝桥镇打探风声,这是他最喜欢的差事。


扮成两个富家少爷的模样,没人看得出他们是这一代有名的匪帮三山好的哨子(黑话,即眼线)。


在捉月楼最高一层临窗而坐,点上肥鸡肥鸭。


酒是不敢喝的,因为他们要警醒地俯瞰着这个镇子,听着座上客的高谈阔论,把近日来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往次肥鸡肥鸭剩下骨架时,他们也观望得差不多了。唯独这次不顺,镇长宴请省里来的大人物,偏巧到捉月楼摆酒,虎生和栓子所在的这一层戒严。


气氛紧张到,有镇政府的宪兵,对所有食客一一排查身份。


栓子这个闷葫芦,说了一句“分头跑”,一脚把他踹出窗外,就没了人影。


落地处,是捉月楼外的一户人家。虎生偏巧摔在了人家的鸡窝里,顶着满头鸡毛,揉着屁股,将将站起,就听见有中年男人的声音闻声咒骂。


四下观望,院墙太高他不好跳,唯有一所土房开着窗,房顶有烟囱,是这家的小厨房。此刻过了晚饭时间,厨房里当是没人的。虎生不再犹豫,顺窗户跳了进去。


窗内是个大灶台,灶台前居然有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消瘦的脸儿,大眼睛像带着露珠的黑葡萄。他猛一进来,那姑娘吓得失手打碎了手里的盐罐。


堂屋里有中年男人骂道:“作死啊?慌手毛脚的赔钱货?今儿摔碟子明儿打碗儿,老子有多少钱够你败?”


有年纪不轻的女声提醒道:“小声点,叫人听了又说咱们苛待继女!”


虎生一个箭步越过锅台,袖中银光一闪,刀子架上了姑娘的粉颈。


“喊一声,就是个死!”虎生恶狠狠地吓唬她。


姑娘指了指自己,又摆了摆手。



2



“是个哑巴?”虎生走到正面狐疑地瞧着她,她的眼睛里是震人心魄的不谙世事,虎生松开了架在她脖子上的刀,但也没放松警惕,刀尖不明显地一直指着她。


姑娘指了指他头上的鸡毛,一通比划,最后捧出了几个刚出锅的粽子。


他明白了。姑娘以为他来偷鸡,那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她在求他放过她家的鸡,她愿意拿粽子交换。


粽子包得精巧,虎生闻出是肉丁馅的。三下五除二剥开,狼吞虎咽,竟是他幼年逃荒行乞的岁月里最期待的味道。


才吃了那么多鸡鸭,怎么又饿了呢?虎生警觉地抬眼,姑娘脸上两颗黑葡萄笑成了月牙。


可能是笑他吃相狼狈,也可能是欢喜自己养的鸡逃过一劫。


虎生讪讪地道:“那什么……你别声张啊,我呆会再走。”


姑娘摆摆手。


虎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又摆摆手,指指自己。


虎生问:“你就叫小哑巴?”


姑娘点头。虎生明白了,这是个后爹后娘养大的哑女,没人花心思给她取名字。


虎生对自己刚才的凶神恶煞有点愧疚,试着友好点,对姑娘说:“我叫虎生。”


黑葡萄懵懂地望着他,不知听没听懂。虎生从灶膛里抽出一根柴,在灶台前的地上画了一个不太像的老虎。


黑葡萄又变成了月牙。她懂了。


院外传来了山雀鸣叫,是脱了身的栓子在唤他汇合。


虎生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走,跃上窗台刚要跳,想想又掏出身上所有银钱,回身轻放在灶台上。


虎生指指地上的盐罐子说:“赔你的盐。”然后尽量身姿潇洒地跳了出去。



3



那日笨手笨脚跳过小哑巴家的土墙,虎生摔了个屁墩儿。被栓子扶回五龙山,又哼哼唧唧地躺了好几日。


借此时机,白日里躲懒,夜里望着山上繁星璀璨,就想起小哑巴那双眼睛。


清闲了没几日,不太平了。省里出了个大帅,听闻也是土匪起家,如今有枪有炮有人马,省内到处都是驻军,蓝桥镇外也有。


自古兵匪不两立,大当家许四海派他们二人前往蓝桥镇打探风声。清闲是躲不了了,但虎生心里也挺欢喜,日日坐在捉月楼,低头就能瞧见小哑巴。


小哑巴的日子真不好过,有了后爹就有了后娘。


他的后爹李老五,贩过烟土,倒卖过人家儿女,也刨过人家祖坟。平时看似闲汉一个,其实总有来钱的道,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营生。


有钱没钱,也花不到小哑巴身上。李老五夫妇夜夜争吵,为了粽子红枣馅还是咸肉馅也能大吵一架,唯有在苛待小哑巴一事上,是空前团结的。


天擦了黑,小哑巴在厨房里做针线,点起了煤油灯。她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厨房就是她的全部天地。灶台对面的柴堆上,铺一床薄被,就是她的床。


正房里后娘咒骂:“败家的讨债鬼,捉月楼里早通了锃明瓦亮的电灯,你不会到院子里借个亮做活?灯油不是钱买的?”


井台前打水,她提不动,一次半桶,分多次灌满一缸。


李老五在身后抄起扁担打在她脊背上:“娇娇怯怯的给谁看!这么点子活磨蹭这么久?”


吃的是粗茶淡饭,偶尔能见荤腥。一盘红烧鱼,李老五两口子吃剩下的鱼头鱼尾鱼骨架,好大恩赐似的施舍给她。


虎生和栓子日日瞧着,气不过。


这一晚李老五又得了一笔黑心钱,打着酒嗝往家走。冷不防一个臭烘烘的麻袋从天而降,正好蒙了他的头。


来人没二话,蒙住了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李老五哭爹喊娘地跪地求饶:“好汉爷饶命!我家有妻有女,妻子一身病,女儿还是个苦命的哑巴,求好汉饶了我!”


虎生素来话多,他的声音易被人认出,于是给栓子使了个眼神。


栓子极不爱干与人交涉的活,于是愈发恶狠狠地说:“往后,家里家外,积点德行,再做恶事,狗命不保!”


李老五哀嚎:“我是本分买卖人,没做过坏事啊!不知我得罪了什么人?”


虎生捏着嗓子瓮声瓮气:“替天行道的人。”


虎生责怪栓子笨嘴笨舌,没话把说明白。


“家里家外,积点德行”。


栓子主要指的是“家里”,又怕李老五关起门来寻小哑巴麻烦,措辞半天才想出这一句。


李老五理解的却是,他卖人儿女、挖人祖坟的事被人知道了。于是在外消停了些,在家如旧。



4



小哑巴的日子并没有任何改善,反而因为李老五这段日子不来钱,停了她的晚饭。


饿的时候就喝水充饥,越喝越饿。虎生在捉月楼上瞧着,心下不忍。


一阵风过,院子里的母鸡咯咯几声又复平静。


小哑巴刚一抬头,就看见虎生从窗子里跃了进来。


虎生嘿嘿一笑,牙齿洁白,随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油纸包。鲜肉包、大鸡腿、水晶饼……全是好吃的。


小哑巴专心致志地吃,腮帮子一耸一耸。也舍不得吃太多,吃饱了,就把剩下的包好,东瞧西看,想把吃的藏起来,下次饿的时候再拿出来。


虎生道:“不用藏,尽管吃,下次给你带更好吃的!”


小哑巴又笑出了月牙眼,指了指他的袖口,那是被她家鸡窝的栅栏刮烂的,她在示意他脱下来,要帮他缝。


虎生慢吞吞地挠着后脑,脱了褂子他可就是光膀子了,当着一个姑娘,有点不好意思。


见小哑巴针线篮子都拿在手里了,黑葡萄圆溜溜地对着他,只好背过身脱下递给她。


小哑巴接过褂子,把虎生推到灶台前烤火。


她手指纤细稚嫩,指腹生着一层薄薄的茧,在他精瘦的脊背上划过,就如一根洋火“刺啦”划着,丢进一碗酿了十九年的酒里,燃起一团火。


炉火未熄,暖烘烘地烤着他光溜溜的脊背。身体一点点燥热起来,他越发把自己缩成一团,抱胸坐在小木凳上。


小哑巴坐在他对面,专心地借着炉火缝他的衣裳。针脚细密,缝好一行瞧了瞧,索性加几针变成一个“王”字,又瞧瞧,再几针……


额头上出了汗,虎生需要借由转嫁身体里这团火。


于是就开始跟小哑巴闲聊,他说他小时候也挨过饿,那时娘死了,爹带着他和妹妹逃荒。


后来妹妹被爹换了一口袋面,从此再没见过。如果妹妹还活着,应该像她这么大。


小哑巴从针线里抬起头,黑葡萄泛起一层水雾。她在听,她感同身受地动容。


他又讲他爹后来饿死了,他乞讨,流浪。后来遇上了一个好大哥,又有了个形影不离的兄弟,如今他才有了一个家。


虎生说:“如果你在这个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就跟我走。”


话一出口,被炉火烤红的脸就更红了。他没心没肺,意思是,三山好里都是苦命人,定能安置小哑巴。没想到话说得有点暧昧,好像要带人私奔似的。


私奔又怎么了?做她的小丈夫,保护她,疼惜她。一个聒噪一个哑,天造地设。虎生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不自觉地傻笑起来。


小哑巴竟点头了!


缝好的衣裳递过来,虎生欢喜地接过一看,看不出刮破的痕迹,还被她绣上了一个小老虎。


山雀叫声传来,虎生喜滋滋地穿上褂子,大着胆子抓住了小哑巴的手。她的手真小啊,好像一个女童的手,手心却似粗妇一般粗糙。


他抓着她的小手贴进他的胸膛,好半天舍不得松开。


山雀叫声越发急促,他一狠心跃出了窗。



5



虎生恋爱了。


话变少了,没事就对着袖口傻笑。爱干净了,领口沾一点汗就马上换衣裳。办起差事如同打通任督二脉,身手都比以往好了。


恋爱使人沉默,使人爱幻想,使人充满干劲。恋爱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唯有一腔赤诚,滚烫不变。


栓子日日瞧着他这副发情的模样,很是不屑。顺着窗口,瞧着小哑巴厨房里的点点光亮说:“看上了?哥下去,麻袋一套,给你扛回山里。”


虎生不同意:“扛什么扛?一身匪气!”


栓子的话噎人:“咱本来就是匪。”


虎生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历来是个脑筋活络有主意的。


他再不偷懒耍滑了,一大早就起跟着栓子练把式,砸响窑(大宗打劫)的时候再不往后躲。


大当家分下来的银钱,他再不乱花。他要像大当家许四海一样,成一个家。


要娶小哑巴,就得打发好她的继父继母。哪怕他们狮子大开口,这关也得过。这样,蓝桥镇的人就以为小哑巴有明媒正娶,嫁了个外乡人。


假如像栓子说的,用抢的,那小哑巴就成了土匪老婆。


大当家许四海上月得了个闺女,闲不住的绒花姐被大当家拘着不让出屋,日日头戴红布在炕上将养。


虎生打了只山鸡,饨了鸡汤给绒花姐补身子。走到门口,听见小娃吮奶的声音,就住了脚步。


许四海笑嘻嘻对自己媳妇说:“大了好多,再生三个也够吃。”


绒花姐便含羞嗔怪。


虎生的脸腾地红了,鸡汤放在窗台上,一溜烟儿跑了。


深秋了,山风越来越大。


栓子裹着棉被睡得安稳,虎生却蹬了被,辗转难眠。


他已经五天没看到小哑巴了,一闭眼,脑海里全是她的模样。


她一会像黑葡萄一会像月牙的眼,她稚嫩又粗糙的手,她瘦得一巴掌宽的腰肢,她蹲身烧火时滚圆的腚……


一团火烧得虎生深夜无眠,心底里一个声音告诉他:他想女人了。


大当家驭下宽厚,但三山好也是有规矩的。无事私自下山,是容易给山上的老少招来麻烦的。虎生只能在心里盼着,哪日大当家才能派他进蓝桥镇探风声。


他甚至盼着动荡,这些年来什么动荡他们没经历过?无论是官府雷声大雨点小的剿匪,还是跟别的山头结了梁子。人多、地势隐蔽的三山好从没吃过亏。


但是动荡让他有理由常去蓝桥镇,瞧一瞧他的心上人。



6



前几个月,有个财主为富不仁,瞧上了佃户的妻子,逼死了佃户。


三山好干了一票大的。


那财主惊吓过后大病一场。近日听闻精神稍霁,报了官。


虎生心里高兴,镇里就那么几个宪兵,风一刮就倒的主,奈何不了三山好。但是大当家从不掉以轻心,又放了他和栓子的哨子。


捉月楼里,栓子极厌烦地低声说:“就是刀架脖子上,也比看你这屁股长钉的样子好受。滚吧滚吧!我盯着。”


就等这句了,虎生瞅准了没人发现,纵身一跳。


小哑巴歪在她的柴堆床上,爱惜地摩挲着一块布帕。那是他前几次给她包点心用的,她也在想他。


见他突然来了,小哑巴欢喜地往前迎,两人就差一步距离的时候,又羞怯地住了脚步。


迈出这一步的是虎生,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搂得紧紧的,恨不得将这个小小的人儿揉进他的骨头里。


五天来那么多话要对她说,闻着她身上的淡淡的青草香就觉得踏实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低头的角度,第一次看到她颈后一层细细的绒毛,虎生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巨大的幸福感在体内轰然盛开,这感觉就像他第一次吃肉,先是试探地品尝,然后陶醉,最后抑制不住地狼吞虎咽。


虎生在最沉醉又最难捱的关口松了手,满头的汗,像刚跑了几里路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我攒了二十块银元,攒够三十块的时候,就来提亲。”


话音刚落,厨房的破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不甚高大的身影手持门杠,站在月光下。




7



“好啊!骨头刚长开就会偷人了?”李老五一脸捉奸后的得意。


“哪家的贼崽子,毛没长齐就学会祸害姑娘了!”李老五一边骂一边持着门杠重重砸向虎生的头。


虎生抬臂抵挡,门杠落在他胳膊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小哑巴心疼地捂住了嘴,这一下要是打在他头上,得多疼。


厨房狭小,李老五不管不顾地挥着一人高的门杠,虎生不敢还手,怕误伤小哑巴。


李老五见他毫无招架之力,越发得意,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得解气。


虎生错身绕到他身后,匕首架上李老五脖子才住了他的叫骂。


虎生低声戏谑:“失礼啦,我的未来岳父!往后我月月孝敬你,在我来提亲前,你得把我媳妇给我照顾好。”


“是你!”那日蒙着麻袋被打,那个瓮声瓮气特意伪装的声音让他觉得耳熟,今日虎生一开口,李老五断定就是他!


虎生和栓子常在蓝桥镇行走,栓子人狠话少,虎生却是个聒噪性子,最引人注目。百姓和官府只道是两个外乡少年,像李老五这种黑道上混事的都知道,他们是三山好的哨子。


虎生放下匕首,嬉皮笑脸:“得罪啦!只要你好好待我媳妇,我定拿你当亲岳父敬着!”


敢情自己凭白被打,就是这后生在替小哑巴出头。李老五怒火中烧,名声大、下手狠又神秘的三山好他当然惹不起,但如今虎生落了单。


李老五眼珠子一转,高声冲正屋喊:“他娘,快去报官!有土匪!”


虎生急了,好歹这是小哑巴的继父,总不能灭了他的口。


“放了他!”


一个低沉的声音艰涩地响起。


虎生愣住了,小哑巴会说话?李老五也懵了。


齐齐转头看向小哑巴,这一句确实是她说的。


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话了,她有些不习惯,轻咳几声,似乎是在找寻自己的声音,随即开口:“放了他,否则见了官,十年前那档子事儿,我也是要一并说说的。”


8

十年前小哑巴叫沉安,跟在娘身后,乖巧沉静。


她爹是个读书人,一肚子圣贤,就是挣不来钱。娘是貌美能干的,日日带着她沿街卖米糕。


李老五一走一过,就心痒了。日日出入她家,诱着她爹抽上了大烟。


抽没了几代传下来的绝版古籍,抽没了祖上留下的三间房。


最后用沉安娘换来了几块烟土,沉安娘自知事情已无转圜,只提出一条,她必须带着沉安,不然一脖子吊死也不出这个门。


李老五低头瞧了一眼,不过是个不吭声的小丫头,费不了多少米,养个七八年还能换个好价钱,于是欣然答应。


沉安娘带着沉安离开的时候,眼窝凹陷瘦骨嶙峋的沉安爹倚在破木床上,端着烟枪沉浸在他的极乐世界里,头都没抬一下。


沉安从没跟李老五说过话,害怕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也厌恶他寡廉鲜耻往娘身边蹭的样子。


没多久李老五腻了,有了新的相好。


旧人碍眼了,何况还带着个拖油瓶。李老五寻了个下家,要把沉安娘再卖一手,只是人家不同意带着沉安。


沉安娘痛斥李老五:“你当我不知道?今日卖了我,明日就能把沉安卖到窑子里!”


李老五被说中了心中的算计,恼羞成怒,索性拿绳子绑了她送出去。沉安娘死命挣扎,沉安跑过去使劲儿推李老五,被他一脚踢出好几米远。


肋骨剧痛,痛也不哭出声。刚撑起身子,发现她娘挣扎着慢慢就不动了。她的娘,被李老五活活勒死了。


小小的沉安是聪明的,她从此再不说话。李老五娶了相好进门,二人只当她是个哑巴。


哑巴卖不上好价钱。


哑巴发现了什么也不会对人说。


沉安把自己变成个小哑巴,才艰难地长大。


9


十年前她幼小,护不住娘亲。


十年后她开口说话,用条件护住了虎生。


李老五心下一凛,他干的买卖不光彩,但也没有直接伤过人性命。沉安娘,是他手里的第一条人命。


沉安突然以此相要挟,说只要放过虎生不去报官,往后她可以继续当哑巴。


李老五答应了,一切始料未及,他除了妥协,别无他法。


虎生是大摇大摆从李家大门走出去的,临走前不背四邻高声对他说:“劳您费心,照顾好沉安,过阵子我便来提亲。”


口气是有礼有节的,搭在他肩头的手,却威胁挑衅地暗暗使了一把劲。


邻人都道李老五家的小哑女也算好命,寻了个外乡女婿,是个机灵的后生。三天两头往李家跑,回回都不空手。


以往的跳窗幽会变得光明正大,虎生和沉安窃喜。


李老五却咽不下这口气。今日被他们要挟住,来日呢?


本来的打算是,小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一年年大起来也越发俊俏,瘦小点不要紧,再养个一两年,窑子里就算不要,总有七老八十的色胚舍得花这个钱。


要是跟着虎生走了,他可就白养这十年了。再说当日虎生落了单他才有机会拿捏,往后呢?挨了几门杠的打,又背着他未来岳母的一条命,难保来日不记恨他。


纵虎归山,他与三山好的梁子是结下了。


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翻盘的计谋。


10


沉安心里,虎生的出现,如同天神降临。


她曾在那么多忍饥挨饿受委屈的日子里,求天求地求菩萨。菩萨不应,虎生却在她饿到浑身无力时,带着吃的跳窗而来。


沉安仰望他,依恋他,盼着他提亲,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他。


自从那日事情挑明,李老五两口子待她客气了许多。


这日李老五老婆买了身新裙褂让她穿,说姑娘要出嫁了,总要留张未嫁时的照片,等会儿就有照相师傅上门。


沉安是听说过照片的,也好奇向往。


第一次穿那么好看的裙褂,大辫子溜光水滑地垂在肩上。


摄像师傅把自己藏在后头瞧她,手里举着个汤勺一样的家伙冒出一股烟。


几天后沉安拿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张照片,用帕子叠好,盼着虎生来了好给他看。


她不知道的是,这照片另有一张,被李老五送到了蓝桥镇外驻扎的吴旅长手中。


这是李老五愁眉不展多日才想到的办法:要抱一条比三山好更粗的大腿。于是辗转托了几位狐朋狗友引荐,才跟吴旅长搭上话。


那吴旅长跟大帅沾着亲,算是个远房的外甥,也是土匪起家,横行霸道惯了,人们暗地里叫他吴阎王。


吴阎王家里已有十几房姨太太,美貌各有千秋。但他看到沉安的照片时,还是起了纳新姨太的心。女人嘛,谁还嫌多,他又不是养不起。


过了聘礼后的几日,李老五愁眉苦脸地来找吴阎王:“旅长哎!我那闺女,您未过门的十四姨太,被人盯上了!”


吴阎王虎目圆瞪:“怎么回事?”


李老五委屈道:“说好的下月过门,我们好吃好喝的娇养着。总得养精细了,让旅长洞房里有彩头不是?您也知道,我这姑娘长得俊,这一娇养,越发水灵了。就遭了人惦记……”


吴阎王听他啰嗦半天早没了耐心,只追问:“谁?”


“一个后生,三山好的人。”


若是寻常年轻人,顶多激起吴阎王的玩味之心。他三十出头,也算仪表堂堂,论势力,他有枪有人马,论家世,他攀着大帅这个表舅,敛了不少横财。可着蓝桥镇,哪个年轻人比得过他?


但若是三山好,那就不一样了。跟随表舅从土匪起家,做土匪时他们是小山头,但三山好的名号可是赫赫有名的。遇上硬茬子,事情就不是惦记他女人这么简单了。


这是老虎口中夺食,激起他雄性动物被侵犯领地后的一股愤怒。



11



虎生发现,去见沉安没那么容易了,李家院外突然多了一圈驻军。


一打探才知,李老五这个老杂毛,背着他把沉安卖给了吴阎王。一个月后,沉安就要被吴阎王娶走了。


虎生急得火烧火燎,他能想象被困在厨房里的沉安,一定比他更急。如果她做出什么傻事……虎生不敢再想,心像被刀扎一样疼。


捉月楼里,栓子不耐烦地道:“还得是我的主意,麻袋一套把人扛走。”


在栓子心里,始终是虎生机灵主意多。偏偏这小子遇上这个小丫头后,遇事瞻前顾后。


虎生的瞻前顾后其实有多方顾虑,把人扛走简单,观望多日,院外这几个驻军都是些酒囊饭袋,懒洋洋地守在那,应付差事罢了。


这本是他虎生的私事,但如果贸然出手,可就是三山好与吴阎王结梁子了。


栓子的意思他明白,这事他私下帮他扛,但虎生不想连累他。


栓子厌烦地瞧着虎生心焦似火的样子,催促道:“你再婆婆妈妈几天,沉安姑娘可就让人接走了!”


虎生听了猛地起身,决定了,干!


又觉得实在连累这个形影不离的兄弟,于是伸手握了一下栓子的手腕。


栓子腻烦地骂:“滚!”干就干,搞得这么肉麻做什么。


天将破亮时,小院四周的驻军都在打盹。


一块沾着鸡毛的石头被扔进了小厨房。是虎生!沉安心头一亮。


她端着夜壶推开院门,惊醒了门口的两个驻军。个子高的那个,迷迷糊糊踢了个子矮的一脚,示意他跟着。


清早倒夜壶,晌午前买菜,沉安每天就出这么两次门,活动范围就街头巷尾这么点地方。他们已经摸透了规律,每日派一个人跟着去跟着回,从来无事。


被踢醒的小兵半眯着眼跟着沉安,心里盘算着,趁天没亮透还能再打个盹儿。


沉安却是清醒的,甚至多日来她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就要离开这个她挣扎成长十年的鬼地方了,沉安心里跳得厉害。拐过一个弯,路口一地鸡毛,她知道虎生就在墙后头。


沉安花尽了毕生的勇气,猛然回身,夜壶一扬,泼了那矮个子小兵一脸。


满脸污秽,睁不得眼张不得嘴,小兵未及叫骂,脑后就挨了栓子一棍。


虎生跑过来一把将沉安揽在怀里,疼惜地呢喃:“好沉安别怕!我就知道你最聪明!”


栓子掏出了刀子,是该灭口的。低头一看,那小兵不知是否昏死,看年岁比他们还小,豆芽菜似的身量似乎还没枪高。


心下不忍,栓子终是丢下一句:“出来混都不容易,留你一命,别坏我们的事。”也不知那小兵听没听到。


12



一路飞奔,沉安只觉十七年来从没这么畅快地奔跑过。


此刻她在跟着虎生逃亡,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里清澈的味道,晨起的鸟儿为她唱起一首壮丽的歌。她轻快地跟着虎生的脚步,一脸笑意地奔向自由的广阔未来。


一路跑到捻翠楼,这是虎生计划好的。不想连累三山好,少不得要求助翠浓姐姐。


把良家女子藏到烟花之地,虽是下策,出其不意之处却是最安全的。


这个时间人们陆续苏醒奔忙,唯有捻翠楼是沉睡的。熟门熟路地从后门上楼,翠浓早给他们留了门。


轻声迎进了三人,翠浓亲热地帮沉安换上了丫鬟衣裳:“好妹妹,委屈你给我当几日丫鬟。”


虎生扑通跪地:“翠浓姐姐!受虎生一拜!连累你跟着担惊受怕了,过几日风声一过,我就把她接上山。”


翠浓连忙扶起他,玩笑道:“当日你们从河里把我救起,又一路扛我上山,我只道今日也算报恩了。你这一闹,我岂不是又欠了你一跪?”


虎生起身,挠头傻笑。沉安瞧着这个姐姐虽在烟花之地,谈笑间自有气度,为人又和善,让人没来由的愿意亲近。


沉安在捻翠楼已经等了半月。


起初还安心地跟着翠浓学写字,离了牢笼,一切都是新奇美好的。


翠浓给了沉安一本字帖,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我也算你半个师傅了,这是为师给你留的功课,过几日跟着虎生进山,也要日日练字。”


可是一本字帖写完了,虎生还是没来。


不是不来,是来不了了。


安宁太平的蓝桥镇,少有的风声鹤唳。


驻军出面给镇政府施压,于是镇政府贴出了剿匪告示。


百姓们议论,周边匪帮确实有几个名头响亮的,但也只是耳闻,镇子从没有百姓被土匪祸害过,怎么突然就要剿匪?


匪帮众多,又为何单剿三山好?


难道是因为前阵子被劫的那个财主?


官府没有人见过三山好大当家的真面目,告示上连个画像都没有。只言明,若有知情者举报,奖励银元五十。


重赏之下,并无所获。蓝桥镇路口盘查得紧,就连人员流动密集的场所,如悦翔客栈,捉月楼,纳兰云斋,都派兵巡查可疑之人。


捻翠楼也不例外。


沉安只能日日藏在翠浓房内,心里翻江倒海地焦虑不安。


她恨自己无能怯懦,可是娘亲被杀,她一个六岁的小闺女能报仇吗?虎生为她被追查,她一个无处容身的孤女能力挽狂澜吗?


不能做什么,也总要做点什么。


她求翠浓帮她写了一张诉状,将李老五的桩桩恶事道出来。一切都是由他而起,来日若得太平,她要为娘亲,为自己,为虎生讨个公道。



13


沉安太过单纯,她还不懂世上不是非黑即白,权柄之下也难寻真正的公道。


李老五跟黑道的朋友四处打探,得知三山好老巢就在五龙山。五龙山地势险峻,余脉众多,三山好具体在山中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不是他该忧虑的事,凭着五龙山一条线索,足够他换回五十块银元的奖励,和吴阎王的信任。


五龙山下,增了驻军。日日拿着铁喇叭喊话招安。


山中的哨子把消息带回来,许四海眉头紧皱,这是三山好前所未有的危机。


自古被招安,没有好下场。但若五日不降,驻军就要炮击山林了。


山林广博,三山好的所在之处,无人引路是寻不上来的。再不济,也可以转移。


愁就愁在,弟兄们可以转移,但他收留的那些老弱妇孺,病的病,残的残,幼小的才会走路。转移对他们来说,等于再一次陷入流离失所的恐慌。


抱着安睡的孩子,一向刚强果敢的绒花暗自垂泪。好日子才刚开始,怎的突遭劫难呢。


许四海温声安慰:“莫哭,才出了月子,当心作下病。”


绒花抹去一串泪,就有新的一串从眼里滚落。


许四海哄着:“好日子在后头呢,你得把闺女养大啊!”


言下之意,是预备只身赴死,护住山中一众老少。


绒花哭得更凶,她开始嚎啕大哭,哭自己这半生的苦命,哭这个男人让人爱也爱不够,舍也舍不下。


可她不阻拦不相劝,她的男人顶天立地有担当,不是苟且偷生之辈。


五日之期到了,五龙山上响起了炮声。炮击漫无目的,一会响在半山腰,一会响在山溪旁,一会响在周边的山岭。


误打误撞地,真有一颗炮弹降在了三山好的领地。


炮弹击垮了一间木屋,里面住着一个瞎眼的爷爷,睡梦中葬身废墟。


恐慌也是悄声的,人们压低声音哭泣,轻手轻脚为瞎眼爷爷殓葬。


天将亮时,虎生跪在许四海的门外,无声地磕了三个头。


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精瘦的少年,走出了铮铮铁骨的模样。


山下喊话的小兵已经哑了嗓子,但军令如山,还在有气无力地喊。


虎生猛然走出来,大咧咧喊道:“别嚷啦!三山好在此,爷爷就是许四海!”



14


吴阎王近日心情大好。


剿匪得力,不费一兵一卒捕获了许四海,表舅从省里派了人来嘉奖他。


手下弟兄讨好地说,以为许四海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是个后生崽子,给旅长提鞋都不配。


吴阎王志得意满,管他是不是真的许四海,露了脸是真格的。哪怕真的许四海还逍遥法外,有这一回,他再听到我吴阎王的名号,隔三里地就得腿抖。


至于那个被抢走的女人,抢就抢吧,又不是仙女。更何况,已经在三山好手里过了一道,还能再要不成?


剿匪成功,吴阎王有了下一个露脸的举动,当众枪毙匪首许四海。


刑场设在镇政府门前,吴阎王得端着架子,派了个副官出面。


人群越聚越多,三山好众人也藏身其中。


有人感叹,蓝桥镇又恢复太平了。


有人惊讶,这不是那年赌场里那个外乡后生吗?他就是许四海?也不像匪呀!


卖包子的大娘说:“他呀?买过我包子,给了钱的。”


捉月楼的伙计说:“他总来我们酒楼,打赏过我。”


拉粪车的老伯说:“他还帮我推过粪车呢!”


……


虎生仰天大笑:“别当匪呀!当匪没有好下场。话又说回来,但凡有个安生日子,谁愿意落草为寇呢?”


人们对他恨不起来,毕竟他没有祸害过百姓,如同一个普通小伙子一样在蓝桥镇行走。甚至对他产生共情,想象他的来处,必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藏身人群的栓子几欲落泪,几次想往前冲,都被许四海按下。


他们都听懂了虎生话里的意思,叫他们别暴露,别救他,三山好这个苦命人的避难所来之不易,舍他一个,保下三山好。


蓝桥镇的人聚得差不多了,该给旅长露的脸也露了。副官看了看手表,是时候了结差事了。


行刑的士兵是他亲弟弟,他走过去低声说:“瞅准了,一枪毙命,活儿干漂亮了,我才好求旅长提拔你。”


小兵双腿打颤,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随着副官一声“行刑”,小兵开了枪。


到底因为紧张,没有一枪毙命。小兵抬眼看到那个跟他年岁差不多的匪,胸前一个血窟窿,没马上死透,正对着他苦笑,似乎是在怪他不讲究,没有给他一个痛快。


虎生大喊:“兄弟哎!哥还没娶媳妇!”


15


栓子被泪水蒙了眼,他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的,他在交代,要他往后照顾沉安。


隔着人群,他遥遥地朝虎生重重点头。


也许虎生看到了栓子的允诺,嬉皮笑脸地仰头高唱起来:


“光秃秃崖上刮北风,妹妹屋头守孤灯。不是哥哥良心硬呀,守过今夜你就莫再等。阳世上不能凑一对,阎王殿里没来生……”


他的肺被打穿了,声音像拉风箱一样难听,唱一句,就有一大口血往外涌。


人群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蹿上了刑场临时搭建的土台。


翠浓已哭得不能自已,一个没拉住,沉安就跑去找虎生了。


小小的姑娘,身体里疯狂的力量渐渐膨胀。她柔媚地笑着,一步步朝虎生走。


边走边脱掉了褂子,人们看到她白花花的背,稚嫩的脊梁骨被阳光照得粉嫩突出。


她脱得只剩一个大红肚兜,鲜亮地刺着虎生的眼。肚兜上绣着一个憨头憨脑的小老虎,包裹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和两颗核桃般大的胸。


那一晚颈后一吻,沉安明白他的渴望。可是来不及了,他到死也尝不到他梦寐以求的滋味了。


沉安疯了一样展开双臂,扑上去抱住了虎生。


副官瞧着这个疯丫头只觉眼熟,细想半天才想起,看过照片,是旅长那个被抢走的小妾。这个女人已被旅长所弃,但她今日此举,很让旅长没面子。


副官大喊一声:“大胆刁民,竟敢通匪?”随即给行刑小兵递了个眼神。


小兵得令,深吸一口气就开了枪。上一枪没开好,这一次他很满意。


一腔打了个对穿,沉安粉白的脊背上绽开一朵血红的花。栽倒之前,虎生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搂紧。


到死,二人都呈一个紧紧相拥的姿势。


不知道能不能生生世世不分开,反正这一世,他们在一起了。



- 后话 -


不明所以地闹了一场并不存在的匪祸,剿匪之后驻军开拔,蓝桥镇又复平静。


几年间各地军阀风起云涌,大帅在外省被另一路军阀所灭。曾经雄踞蓝桥镇的吴阎王,真的见阎王了。


蓝桥镇走马灯似的换过几任镇长,最新的这一任,据说是个为官清廉公正的。


一日清早,镇政府门口贴出一张和血写就的状子。


三日后,李老五被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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