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他还没入洞房就被抓了壮丁
“大嫂一人度日,晚来灯下无人,不寂寞吗?”
|文:刘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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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聂同安赶了几千里的路,终于回到了蓝桥镇。
踏上家乡的青石,深吸一口槐花香,聂同安仰头紧闭双眼,许久才把热泪咽下。
八年来魂牵梦萦,如今终于回到了蓝桥镇,聂同安乡音未改,鬓发未白。可这生生死死的八年,让他的神情体态再不似八年前。
清早上工的人们从他身旁走过,那些往日的乡邻,竟无一人认出他来。
循着记忆往家走,眼前的石桥离家不远。
快了,快了!聂同安心跳如擂鼓。犹记离家时,小弟不足十岁,爹娘身体硬朗,如今家中一切可好?
自家小院里炊烟袅袅,想是爹娘的早点铺子早早开张。快步走下石桥,聂家粥铺里人满为患,一个妇人腰扎围裙、手捧海碗忙碌着。
那是他八年未见的妻子海棠。
聂同安驻了脚步,远远地瞧着海棠。似是八年生死让他对她的记忆不甚鲜明,似是不太相信她一直守在家中。
八年前,聂同安二十岁,爹娘托人说媒,聘的是镇东头赵家十八岁的姑娘海棠。同在一个镇上,聂同安与海棠幼时就认识,论及婚约两厢满意。
成亲前,聂同安常到赵家去担水劈柴,勤快的准女婿让岳家越看越爱。
那时聂同安常打短工,挣得银钱就买些女儿家喜爱的玩意塞给海棠。甚至有一次,他还带海棠去戏园子听了一回戏。
只恨命运无常,成亲是他从前做了许久的美梦,却也成了他往后八年挥之不去的噩梦。
成亲当天,酒席喧闹,聂同安喝得面红耳热,还不忘借着上茅房的由头溜回房间看一眼海棠。
婚房寂静,喜床上是海棠蒙着红盖头的窈窕身影。
聂同安倚着门端详着他的妻,但见她坐得笔直,在她周围,床铺上不见一丝褶皱,说明她自从被迎进新房,就一直这么一个姿势静静地等他,这是个好心性的姑娘!
细看又发现,她的小手指几不可见的撩拨着新床帏上的流苏,小女儿的伶俐淘气惹得聂同安爱怜地走上前,从袖中掏出油纸包着的鸡腿,塞到海棠手中,然后得意地瞧着她打开油纸,轻声说“呀”。
聂同安笑嘻嘻对海棠说:“今日席面上水晶肘子做得好,我本想藏个肘子给你的。头一次当新郎官,哪知这喜服袖子这么窄,放不下肘子,你吃个鸡腿垫垫,可别饿着。”
海棠在盖头里笑得直颤,笑够了对聂同安说:“你快出去吧,被人瞧见了多不好。”
聂同安突然有些舍不得,只恨这酒席没完没了,他可还要熬多久才到洞房时。临出屋前,聂同安掀开盖头一角,飞快地在海棠脸颊上亲了一口,又带着热气在她耳边说:“等我!”
聂同安刚回到席面上,院门外一阵骚动,有清兵鱼贯而入,有个带头的喊话道:“朝廷的征兵告示发布月余,蓝桥镇刁民竟视若无睹,如今大将军有令,年十八以上壮丁皆充军……”
清兵们上前架住包括聂同安在内的几个年轻人便要走,原本喜庆的酒席顿时一片哀嚎。
海棠在房中听到院中骚动,有人喊着“求军爷放了我儿吧”、“孩子他爹你不能走啊”。
上花轿前娘亲曾反复叮嘱,好人家的女儿,盖上盖头后无论外头有多大动静都不要慌,沉住气,莫叫人家轻看你。
可此刻海棠内心的不安随着外面的哭喊声越堆越深,她掀开盖头一角走到门外,却见院中桌椅凌乱人仰马翻,有清兵正携着聂同安往外走,聂同安狠命地挣着,却怎么也挣不脱。
这是聂同安八年来对家乡最深的记忆,最后一次回头,看见爹娘和小弟被清兵推搡在地,海棠从喜房中跑出来,起先还守着规矩撩着盖头,待到看清他被抓,她一把掀了盖头,眼中的泪越蓄越多。
聂同安后来时常梦到海棠那天的泪眼,那不断蓄起的泪水让聂同安心碎不已,可是那天他没来得及看到她眼泪落下,就被清兵在后颈敲了一棍,再醒来,他已是大将军手底下的一个小兵了。
年少胆大,聂同安想着莫不是朝廷有大乱才急着征兵?莫不是像庚子年那样,有洋人进了京?一腔抱负被激起,聂同安想着,既当了兵,就好好抗敌,若能在军中混出模样,也好衣锦还乡。
后来的几年聂同安一直随军奔袭,从南到北,生生死死。当初的一腔抱负早就荡然无存,能保命就算是对得起爹娘的养育之恩了。
今日打乱党,明日打军阀土匪,战场上有大刀长矛,也有火枪火炮。同他一起从蓝桥镇被抓的年轻人,要么战死要么不知所终,独他一人险险活了下来。
队伍打散了,就要再抓丁,他也曾良心不安地做了那征兵人,去外乡人家中扰人平稳生活,强把壮劳力抓走。他也曾拆散新婚小夫妻,独留新妇倚门流泪。生死里趟久了,离别见多了,他的心似乎也木了。
那一年仗打到长白山下,他受了刀伤,醒来时人在山间的木屋里,他被一伙挖参人救了。伤好后,他跪求参把头收留,他实在过够了今日生明日死的日子。
挖参,行内人叫“挖棒槌”,虽不像军中那般险恶,要在深山老林里活下来却也不易。凭着军中练出的好身手,聂同安得到了参把头的赏识,又在几次与土匪的对峙中救了同伴,更得人心。
棒槌不常见,但挖参这一行,本就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每逢挖到棒槌分了钱,大伙都下山去打酒闲逛,也有去那风流场里快活一回的。
那一日一个小伙计下山回来,打了酒与聂同安喝,喝到兴起便敞开心扉问他:“聂大哥,你从不下山去乐呵,是想把钱攒下,回家孝敬爹娘吧?听你口音是南方人,上山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回去一趟,你不想家吗?”
聂同安道:“兄弟,实不相瞒,我夜夜梦里都是家中事,可你也知道我原是个当兵的,受了伤,把头救了我。可我没归队,就算逃兵,哪敢下山!更何谈回家呀,能活命就不易了,哪能累及家人!”
那小伙计惊到:“聂大哥,你竟不知道吗?大清早亡了,谁还管你是哪门子逃兵,如今这世道叫民国。”
聂同安惊诧不已,只恨自己小心过头,竟不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道理。平日里山中兄弟粗粝,谁还如在家一般把前额刮得干干净净,后来有的兄弟索性把辫子都剪了,方便利落,他竟未发觉,那都是改朝换代的蛛丝马迹。
聂同安拜别参把头和众兄弟,决定踏上归途。临下山那一夜,风雨大作,他又一次梦见呼天抢地的爹娘和小弟,还有海棠那一双泪眼。
聂同安走进聂家粥铺,便引来几位食客的目光。许是他身上还留着北地风雪的气息,让人把他当成外乡人。
聂家粥铺的吃食向来便宜、分量足、味道又好,清晨出来做工的贩夫走卒,花上点小钱就能美美地饱餐一顿,因而生意红火。有身着短打的食客见聂同安进来,便冲正在油锅前煎饼的海棠喊:“聂大嫂,来客啦!”
海棠抬眼一瞧,面无表情地盯了聂同安许久。油温升高,油烟熏了眼,海棠才撩起围裙擦了擦被熏红的眼睛道:“客人吃点什么?”
聂同安道:“一份香煎馅饼,再来一碗粳米粥。”食客们心道,看来不是外乡人,是个熟客呢。
日头高高升起,人们吃罢早饭都去做工了,聂家粥铺只剩聂同安还在慢条斯理尝着他八年来日思夜想的家的味道。
海棠拾掇着残羹冷炙,聂同安瞧着她专注忙碌的背影,心头一热。她的大辫子变成了妇人髻,算来如今她已二十六岁了。
记得当初未成婚时,有次约她去踏青,临走前有人叫他去做工,有钱赚自是好事,他急急跟人走了,做工回来时才发现,这个傻姑娘一直在石桥上等他到日头西斜。
八年别离,他多次猜测她是否另嫁他人,毕竟蓝桥镇众人皆知他们未曾洞房。可他想起自己最后离开新房前那一吻,还有那句“等我”,这个傻姑娘八成真的会为这句话一直等他。
如今见她以聂家媳妇的模样守着家中铺子,却没认出眼前人就是别离八年的夫君。聂同安枯了八年的心泛起了涟漪,遂起了玩笑之意,开言道:“大嫂,早间客人这么多,怎么就你一人忙活?你家大哥呢?”
海棠擦拭着桌子,头也不抬:“外出做生意,山南海北的走,也不容易呢。”
聂同安追问:“公婆也不来帮衬?”
海棠道:“公婆过身,葬在五龙山下。”
聂同安心内惨然,他能料想爹娘失子之痛,晚年忧思多病,也能料想这八年海棠带大他弟弟,又在伺候公婆,有多不易。
一腔心酸伴着一口热粥咽下,那粥还是旧时味道,可见爹娘把手艺教给了海棠,他不在的八年,一家人是亲厚和睦的。
许久,聂同安又问道:“大嫂一人度日,晚来灯下无人,不寂寞吗?”
海棠从收拾了一半的面案上抬起头,操起儿臂粗的擀面杖“咚”地一敲,愤愤地道:“登徒浪子我见多了!我家小叔孔武有力,如今外出读书,念得可是大学,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我劝客人莫逞口舌之能,占我们妇人便宜,待我小叔回来,有你好果子吃!”
原见她没认出自己,想开个玩笑,不想惹恼了她。聂同安自觉这玩笑开得甚是不妥,连忙躬身致歉,仓惶逃离了聂家粥铺。
本是久别归来的高兴事,却不想自己一句过火的玩笑弄得夫妻更难相认,一时间有家难归。聂同安沿着旧时路漫无目的地走,见眼前是悦翔客栈,便迈步进去投宿。
悦翔客栈内有个长衫先生问道:“客人吃饭还是住店?”
不待聂同安回答,有一清亮女声惊呼道:“聂大哥!你可是聂家大哥聂同安?”抬眸看去,正是旧日乡邻清茗嫂。
一别经年,悦翔客栈的东家二老离世,清茗嫂改嫁了一个有文化的先生。不想重回故土,人人当他是过客,却是清茗嫂一眼认出了他。
清茗嫂见他平安回乡,高兴得热泪盈眶,一面向自家男人介绍聂同安,一面吩咐伙计上酒上菜。张罗半天才道:“那年被抓丁的人,再没回来过一个,都道你们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了……不料你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呀!聂大哥,回乡可曾回家,见到大嫂了吗?这些年她一个女人家,着实不易……”
清茗嫂兴奋地问这问那,聂同安不知从何答起,遂懊恼地讲了自己方才错开玩笑的事。
清茗嫂一听,嗔怪着:“瞧瞧你办的好事!这如何是好。”
倒是她那有学识的先生,不疾不徐地开口道:“一个痴守多年,一个近乡情怯,可以理解。我有一法,或可助聂大哥夫妻团圆。”
夜里,聂同安宿在悦翔客栈。回乡的第一夜,竟是辗转反侧。
白日里的事,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聂同安忽然意识到,打从他走进聂家粥铺,海棠便一眼认出了他,当时她快速地佯装熏了眼,擦去了激动的泪。
后来他们一问一答,状似闲谈,实际她已经告知了他家中的境况,爹娘过世,安葬在五龙山下的好风水,小弟被海棠带大,还念了大学。
她一直在等他,却无法指望他。否则在他佯装轻薄时,她大可搬出自己夫君做倚仗,而不是拿小叔来吓唬他。
聂同安想,海棠貌美,他不在的这些年,她是否时常受人言语轻薄?是否每次都这样剑拔弩张地操着家伙,再无助地搬出小叔来吓唬人?
夜深沉,窗外一个硕大的圆月,沉甸甸地坠在树梢上。聂同安对着月亮呢喃:“海棠,我回来了,再不叫你受累,再不叫你受委屈。”
同样对月难眠的还有海棠,熬到夜阑人静,她才肯把委屈的泪水流在枕上。
苦等八年,那年被抓走的年轻人音信全无,大清都亡了,他们也没有回来。连聂家二老都说,同安八成早都不在了。可她记得他最后对她说的那句:“等我”。
那年在石桥上,她苦等了他一天,委屈得哭到天黑,聂同安一直哄着,最后说他今后说到做到,再不叫她空等。
她也觉得人挣不过命,世道不太平,他活着的希望渺茫。可她相信他的承诺,他再不会让他空等。
终是等回了他,他还是那样瘦而孔武,饶是他剪了辫子,胡茬掩映,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多想扑到他怀里再不松手,又怕他已忘了自己,或已另娶。八年的别离,足够她产生千百种猜想和戒备。
直到他如那些登徒子般拿她调笑,她的委屈和愤怒达到了顶点。
那委屈就如那年他豁出好几天的工钱带她去看戏,戏台上唱的是《武家坡》。旁人看得是夫妻间的玩笑,她却看得泪流不止。
那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夫君好不容易回来了,不说安慰妻子的辛苦,自己娶了西凉公主,却大义凛然地百般试探发妻的贞洁。
这八年她如王宝钏一般,一个女人顶门立户的凄苦,自不为外人道。便是王宝钏这样的大家闺秀,被人欺侮时也不得不如粗妇般骂道:“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
那个心疼她洞房中挨饿的聂同安,是否如薛平贵一般另有妻房?他凭什么质疑她八年的煎熬,凭什么!
八月十七,悦翔客栈的清茗嫂为她的双生子办满月酒,乡邻们前来相贺,海棠也在宾客之列。
刚一进门,清茗就迎出来对海棠道:“大嫂,你可来了,正想请你帮个忙。一会我们夫妇要招呼客人,孩子没人照看,能不能请您帮我在房中看顾一会?好酒好菜我单给你留着!”
举手之劳,海棠欣然答应。外面宾客越来越多,房内一对粉嫩嫩的新生儿,长得一模一样,才吃过奶,正沉沉睡着。
海棠想,假若那年聂同安没有被抓丁,他们的孩子应该已经满地跑了吧。看向窗外,聂同安也在,人们认出了他,纷纷激动地同他饮酒,人家的满月酒,竟被他抢了风头。
这场景多像当年他们的喜宴,聂同安意气风发推杯换盏,乡邻们兴高采烈不醉不归。有那么一瞬间,海棠生怕再从外面闯进来一群兵痞,蓝桥镇的安宁再次被搅碎,聂同安再次被带走。
转念一想,自己还委屈什么呢?哪怕他八年不归另有家室,至少他还活着。他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圆满的事吗?
门被轻声推开,聂同安负手溜了进来,才饮过酒,双颊红润。只见他从袖中掏出油纸包,得意洋洋道:“这回总算穿了宽袖的衣裳,装得下水晶肘子。你快吃,可别饿着……”
还是那个人,还是那颗殷殷的心。
海棠眼含热泪问:“怎么不早回来?”
聂同安执着她的双手郑重答道:“在长白山九死一生,因自以为是逃兵不敢下山,月前才知道早没了大清。”
海棠用尽力气攥住他的手,这手是温热有力的,她等的人八年生死未卜,如今活生生站在她眼前了。顺着他宽大的袖口,海棠看到他小臂上疤痕累累,不知他侥幸生还,遭了多少罪?
恼恨自己不该这般小性子,想说句软话,一开口却变成了嗔怪:“怎么不理须发?”
聂同安委屈道:“孑然一身,收拾得立立整整又给谁看?”说罢将海棠揽入怀中,任由她的泪留在他衣襟上,却不知自己也哽咽不止。
天色渐暗,宴席上宾客逐渐退去,聂同安柔声对海棠说:“我回来了,再不离你半步。”
到底年少便相知,纵经年别离,恩爱两不疑。
从此后执手相伴,蓝桥镇里,年光和乐悠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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